浓稠如墨的黑暗，裹挟着腐朽、血腥、药粉的苦涩以及高热蒸腾出的汗酸气，沉甸甸地压在染坊偏房的每一寸空气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粘稠的毒液。苏晚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背脊抵着粗糙潮湿的砖墙，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持续不断地刺入骨髓，却压不住脚踝处那如同被烧红烙铁反复灼烫的剧痛。肿胀的皮肉紧绷发亮，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抽搐，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黑暗中，唯有墙角那团模糊的阴影里，传来微弱到极致、却又如同跗骨之蛆般无法忽视的声响——慕夜宸艰难而破碎的呼吸。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痰音，每一次呼气都伴随着痛苦的、细微的嗬嗬声，仿佛破旧风箱在苟延残喘。高烧如同无形的鬼火，在他体内无声而猛烈地焚烧着，隔着几步的距离，苏晚似乎都能感受到那绝望的热浪扭曲了空气。
她靠着墙，身体因为疼痛和寒冷而微微颤抖。怀里仅剩的一个干硬窝头，在黑暗中散发着酸馊的气味。她摸索着，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粗粝的碎屑刮过喉咙，带着泥土和霉变的苦涩，如同咀嚼着绝望本身。她机械地吞咽着，目光却穿透令人窒息的黑暗，死死锁在那个方向。每一次听到他呼吸骤然微弱下去，她的心脏都会随之猛地一缩，恐惧与一种扭曲的期待交织缠绕；而当他那如同游丝般的气息再次顽强地续上，一种沉重的、夹杂着不甘的疲惫又会沉沉压下。
时间在死寂和痛苦的拉锯中，被黑暗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当苏晚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声的酷刑逼疯时，墙角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呛咳！
“咳！咳咳咳——呕…”
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狠劲。紧接着，是液体喷溅在破布上的粘腻声响，伴随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一种内脏腐烂般的甜腥气息，猛地弥漫开来！
苏晚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着声音来源爬去，顾不上脚踝的剧痛。黑暗中，她的手率先触碰到一片滚烫的粘腻——是破布，被大量混着血块的暗红色液体浸透了，湿冷而令人作呕。
慕夜宸侧蜷着身体，脸埋在阴影里，瘦削的脊背因为剧烈的咳嗽而痛苦地弓起，每一次痉挛都像濒死的虾米。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水泡音。
是肺腑的伤！高热引发了更深的感染，甚至可能是肺腑出血！苏晚的心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前世他并未恶化至此！这退热的药…不仅没压下去，反而像是火上浇油？
不行！必须再灌一次药！哪怕只有一丝渺茫的希望！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对“掌控”这条毒蛇命运的执念，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疲惫。她摸索着找到那个破瓦罐，里面还残留着一点浑浊的泥水。她又摸索到那包退热的羚羊角粉，将剩下的半包全部倒了进去！灰褐色的药粉在浑浊的水里结成块状，沉浮不定，散发着更加刺鼻的苦涩。
她端着这碗“夺命汤”，再次挪到慕夜宸身边。浓烈的血腥味和药味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她伸出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用力捏住他滚烫的下颌，强迫他张开嘴。
“喝下去！”她的声音嘶哑干裂，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命令的狠厉，在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慕夜宸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粗暴动作和冰冷的声音刺激，在昏迷的深渊里挣扎起来。他痛苦地呜咽着，牙关下意识地想要闭合抗拒。
“给我喝！”苏晚低吼一声，手上更加用力，指甲几乎要掐进他下颌的皮肉里！她不管不顾，将瓦罐里那粘稠苦涩、混着药粉颗粒的泥水，朝着他被迫张开的喉咙猛地灌了下去！
“咕…唔…咳咳咳——呕！”
粘稠冰冷的液体涌入喉咙，慕夜宸的身体猛地弹起！如同离水的鱼，在濒死的边缘疯狂挣扎！他剧烈地呛咳着，呕吐着，更多的暗红色血沫混合着刚刚灌下的药液，从他口鼻中喷溅出来，溅了苏晚满手满袖！他的眼睛在极致的痛苦中竟然短暂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瞳孔涣散，里面只有一片被剧痛彻底淹没的、血红的混沌和濒死的恐惧！
“呃…杀…了…我…”破碎到几乎只剩气音的字眼，混合着血沫，从他剧烈翕张的唇间艰难挤出。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承受的痛苦和一种…彻底的绝望哀求。
杀了我…
这三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苏晚的耳膜！她灌药的动作猛地僵住！瓦罐里冰冷的泥水洒出，淋湿了她的手腕。她低头，看着慕夜宸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布满血污和药渍、只剩下求死意志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
前世的画面如同鬼魅般闪现！金笼冰冷，毒酒灼喉，生命流逝的绝望中，她是否也曾用这样破碎的眼神，无声地祈求过解脱？
为什么？为什么重来一世，承受这极致痛苦哀求的，会变成他？
一丝尖锐的、近乎荒谬的刺痛猝不及防地刺穿了苏晚被恨意冰封的心脏！握着瓦罐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看着慕夜宸在灌下少量药液后再次瘫软下去，只剩下微弱到极致的喘息，如同风中残烛。
她缓缓放下瓦罐，跌坐在冰冷的地上。沾满血污和药粉的手无力地垂在身侧，指尖冰凉。黑暗中，只有两人粗重或微弱的喘息声交织。
必须处理外伤！手臂的伤口…那化脓的景象在她脑中挥之不去。再拖下去，他必死无疑！
这个认知带着强烈的屈辱感，再次将她从短暂的恍惚中拖拽出来。她不能让他这样死！至少，不能死于伤口溃烂！她挣扎着爬起，拖着剧痛的腿，再次挪到门口。院子里一片死寂，荒草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鬼手拂过。
她需要一个光源！需要看清楚伤口！
目光扫过荒草丛生的院落，最终落在远处倒塌的染坊主建筑废墟上。那里散落着许多朽烂的木头。她咬咬牙，拖着伤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费力地拖回几根相对干燥些的木条和一些破碎的布片。
回到偏房，她用火石反复摩擦，火星溅落在干燥的布绒上，终于，一点微弱的火苗挣扎着燃起，舔舐着木条。小小的火堆在墙角重新燃起，昏黄摇曳的光线，勉强撕开了房间一隅的黑暗，也照亮了角落里那触目惊心的景象。
慕夜宸无声无息地躺在血污和呕吐物浸透的破布上，脸色在火光下呈现出一种死气的灰败，嘴唇干裂翻卷，沾满暗红的血痂。最骇人的，是他那条手臂。
昨夜她勉强清理包扎过的伤口，此刻布条早已被脓血浸透、脱落。伤口暴露在污浊的空气中，肿胀得如同发酵的面团，皮肉呈现出一种腐败的暗紫色，边缘翻卷溃烂，黄绿色的、粘稠恶臭的脓液如同活物般，正从伤口深处不断涌出，甚至能看到一些灰白色的、坏死的筋膜组织！伤口周围的皮肤红肿发烫，一直蔓延到整个小臂，皮肤紧绷发亮，血管如同扭曲的蚯蚓般凸起！浓烈的腐臭味混杂着血腥，在火光的蒸腾下，更加令人作呕！
苏晚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死死捂住嘴，才压住呕吐的欲望。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糟糕百倍！这手臂…怕是真要废了！
必须彻底清创！否则，脓毒入血，神仙难救！
她翻出仅剩的一点金疮药，又看了看那堆燃烧的木柴。一个极其大胆、也极其痛苦的念头浮了上来——烧灼止血，剜掉腐肉！
她捡起一根燃烧的木棍，前端是烧得通红的炭火。火光映着她苍白而决绝的脸，眼神冰冷得如同寒潭。她拿着木棍，一步步走向昏迷的慕夜宸。
“忍着点。”她低声说，声音干涩，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她蹲下身，左手死死按住他滚烫的小臂，固定住那条肿胀溃烂的手臂。右手握紧那根燃烧的木棍，将前端炽热的炭火，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按在了伤口边缘一处正汩汩流出脓血的腐烂创面上！
“嗤——！”
皮肉烧焦的刺耳声响伴随着一股焦糊的青烟猛地腾起！
“呃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骤然撕裂了染坊的死寂！如同濒死野兽最后的绝响！
慕夜宸的身体如同被强弓拉满般猛地弹起！巨大的痛苦瞬间将他从深度的昏迷中强行拽回！他的眼睛骤然瞪大到极致，瞳孔因为极致的痛楚而急剧收缩，几乎占据了整个眼眶，里面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却没有任何神采，只有一片被彻底摧毁的、血红的空白！他全身的肌肉绷紧到痉挛，脖颈上的青筋如同扭曲的树根般暴突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被撕裂般的恐怖声响！
苏晚死死按住他疯狂挣扎的手臂，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他滚烫的皮肉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手下肌肉的疯狂跳动和骨骼的颤抖！浓烈的焦糊味和腐臭味混合在一起，直冲鼻腔。她的脸色在火光下也苍白如纸，额上冷汗涔涔，牙关紧咬，腮帮子因为用力而高高鼓起。
当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烧灼声停止，通红的炭火离开皮肉，留下一个焦黑的、不再流血的创面时，慕夜宸绷紧的身体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瘫软下去。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的抽噎，身体依旧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着。汗水如同瀑布般从他全身涌出，瞬间浸透了身下早已污秽不堪的破布。他半睁着眼睛，瞳孔涣散失焦，如同破碎的琉璃，茫然地对着屋顶的破洞，那里透进几点惨淡的星光。
苏晚丢开滚烫的木棍，手指因为用力过度和近距离感受那极致痛苦而微微颤抖。她拿起那罐金疮药，将里面所剩不多的灰白色药粉，厚厚地、近乎倾泻般地覆盖在那片焦黑和依旧流着脓血的伤口上。药粉的刺激让慕夜宸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
她不再看他痛苦的表情，用最后一点相对干净的布条，一层又一层，死死勒紧包扎，打了一个极其牢固的死结。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狠绝。
做完这一切，火堆也渐渐微弱下去。苏晚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精疲力竭。她看着自己沾满血污、脓液、药粉和焦灰的双手，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如同恶鬼的利爪。
角落里，慕夜宸的呼吸似乎比之前稍稍平稳了一些，虽然依旧艰难微弱，却不再有那骇人的水泡音。他半睁着失焦的眸子，望着虚空，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呓语。
苏晚疲惫地闭上眼，想要隔绝这炼狱般的一切。
就在这时，一个极其微弱、破碎得几乎被呼吸声淹没的音节，如同游丝般，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姐…姐…”
苏晚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火光即将熄灭的昏暗中，慕夜宸依旧茫然地望着屋顶的破洞，眼神空洞，仿佛刚才那声呼唤只是无意识的呓语。
“…冷…好冷…”他又低低地、模糊地吐出两个字，身体在冰冷和痛苦中微微瑟缩了一下，像个迷路的孩子。
苏晚的身体瞬间僵硬如铁！冰冷的恨意和前世被欺骗的怨毒如同毒蛇般再次抬头！他想故技重施？用这脆弱无助的姿态唤起她那该死的同情心？
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用尖锐的疼痛提醒自己不要上当！不要心软！
然而，慕夜宸接下来的话，却像一道来自地狱的寒风，瞬间将她冻僵在原地。
他依旧望着虚空，瞳孔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高烧中的幻觉，破碎的音节带着一种奇异的、空茫的温柔，断断续续地逸出：
“…地狱…太冷了…”
“…姐姐…你…陪我…”
地狱太冷了。
姐姐，你陪我。
苏晚的呼吸骤然停止！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成了冰！
前世的雨夜破庙，她心软救下的孤狼少年。
前世的生辰合卺，金笼毒酒，他俯在她耳边，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恶毒的诅咒：
“姐姐，地狱太冷了，你陪我…”
一模一样的话语！
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恨海，在此刻，由这个濒死的高烧少年，用同样空茫而温柔的语调，再次复刻！
火光终于彻底熄灭。
浓稠的黑暗带着腐朽和死亡的气息，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也吞噬了苏晚脸上所有惊骇欲绝的表情。
只有墙角，那微弱到极致的、痛苦的呼吸声，如同鬼魅的叹息，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持续不断地萦绕。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