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斜斜地照在地窨子的土墙上,赵国祯刚放下铜尺,指尖还沾着铁轨盘边缘的灰。她没点灯,只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微光,把“破轨”二字重新描了一遍。账本摊开在膝上,旁边是那张从西码头废铁堆里捡回来的铁轨编号残片,边缘已被她摩挲得发毛。
门外传来脚步声,不重,却停得突兀。老马咳嗽了一声,嗓音压得极低:“姑奶奶,张万霖来了。”
赵国祯没抬头,只把账本合上,顺手塞进炕席底下。“这么晚,什么事?”
“说有要紧话,非见你不可。”老马顿了顿,“还带了个盐工,说是从他盐场逃出来的,亲眼看见松井的人在挖坑道。”
她这才抬眼,目光落在门边那盏冷掉的油灯上。张万霖?那个在营口商会里左右逢源、从不站队的老狐狸?他前脚刚在码头看着沈明远被扣,后脚就巴巴地送消息来,倒像是掐着时辰来的。
“让他进来。”
门开了条缝,冷风卷着芦苇屑扑进来。张万霖弯腰挤进来,一身灰布长衫沾着夜露,脸上堆着笑,可那笑没到眼底。他身后跟着个瘦小盐工,低着头,手在裤兜里直搓。
“赵姑娘,这事儿我琢磨了一宿。”张万霖搓着手,声音放得又软又诚恳,“松井那批‘改良盐’的事一出,百姓都怕了。可咱们胶东人不能光躲着活。我琢磨着,与其等他们一封再封,不如咱们先动。”
赵国祯靠在土墙上,没接话。
“我名下那个北洼西场,荒了两年了。地虽洼,卤脉却旺。我愿让出一半,归你用。”他往前凑了半步,“只要你点头,明晚就能带人进去搭盘晒盐。我还有个账本,记着松井这些年收的黑礼、走的暗账——只要咱们联手把这本账捅出去,他非退不可。”
那盐工忽然抬头,声音发颤:“我……我亲眼见他们在场后头挖地,搬铁箱进去,守得严实,连盐工都不让近。”
赵国祯看了他一眼,又看向张万霖:“你这么帮我们,图什么?”
“图活命!”张万霖一拍大腿,眼眶竟红了,“我儿子上月咳血,大夫说是铅毒入骨。我这才明白,咱们卖盐的,早晚也得被这毒盐要了命!我不能再昧着良心了!”
他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双手奉上:“这是账本影抄,你先过目。若信得过我,明晚三更,我在西场等你,带你实地看看。”
赵国祯接过布包,没打开。她只记得父亲账本里一页残纸上的批注:“张氏场,地势低,逢雨成泽,不宜储卤。”一个连卤水都存不住的盐场,能挖什么坑道?又能藏什么铁箱?
她把布包放在桌上,轻轻推了回去。“账本我信,可盐场得亲眼瞧。明晚不行,就今夜。”
张万霖一愣:“这么急?”
“越急越真。”她站起身,拍了拍衣角,“你若真心合作,不怕我验货。若半路反悔,咱们也就此作罢。”
张万霖迟疑片刻,终于点头:“好!我这就带路。”
外头风紧,老马想跟,被她拦下。“你守家,我带狗剩去。”她顺手从灶台边抓了根扁担,又从炕席下抽出那页残纸,塞进袖口。
狗剩是老马的远房侄子,嘴笨手快,夜里认路。他跟在后头,手里攥着半截麻绳,那是从铁匠铺拿回来的旧绳头,沾着铁屑和炉灰。
一行人出了棚户区,沿着河岸低处走。张万霖走在前头,脚步轻快,可赵国祯注意到,他每到岔口都要停一下,像是在确认方向,又像是在等人。
盐场在北洼西头,离主滩有两里地。远远望去,一片荒芜,几口卤池干裂,池边杂草齐腰。张万霖指着后头一片芦苇荡:“坑道就在那边,我只远远瞧过,不敢近前。”
赵国祯点点头,径直走向最近的卤池。她蹲下身,伸手探进池底湿泥,指尖一触,便觉异样——泥里嵌着细小的铁屑,颜色发青,正是铁轨盘熔炼时才会有的碎渣。她不动声色,将泥抹在指尖嗅了嗅,一股淡淡的焦铁味混着卤腥。
她佯装脚下一滑,身子一歪,顺势跌进池边沟壑。狗剩惊呼一声要扶,她摆手:“没事,崴了脚。”
沟壑不深,却正好遮住身形。她伏在泥里,借着月光,看见张万霖快步走向芦苇丛,压低声音说:“人已带到,只等松井先生下令。”
她屏住呼吸。
片刻后,沙沙声传来,几道人影从芦苇中走出。前头一人穿着和服,皮鞋锃亮,正是松井一郎。他手里拄着一根短杖,站在沟壑对面,声音冷得像冰:“只要搞垮姓赵的,胶东盐的分销权,就归你。”
张万霖点头哈腰:“全凭先生做主。”
“她若不肯合作,就地解决。”松井扫视四周,“日军已埋伏在入口,等她一进圈,立刻合围。”
赵国祯缓缓后退,脊背贴着湿泥,一点一点挪动身子。她不敢起身,只借沟壑的走势,向盐场边缘退去。狗剩还在池边傻站着,她悄悄打了个手势,狗剩会意,慢慢蹲下,装作系鞋带。
她终于退到盐场边缘,一处废弃盐车横在路口,车板歪斜,正好挡住日军视线。她贴地爬行,钻入车底,蜷身挪动。车底积着厚厚一层尘土,混着腐草味,她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往外蹭。
就在她快到车尾时,指尖碰到一张半燃的纸片。她顺手一捞,塞进衣襟。车外,脚步声渐近,军靴踩在干草上,发出脆响。
她终于脱出包围圈,借着芦苇掩护,快步退回暗处。狗剩随后跟上,两人一路无言,直到回到河岸拐角,她才停下,从衣襟里掏出那张纸。
残页上写着:“……三月内完成盐业整合,优先控制北洼西场及松嫩支流晒盐点。”
她盯着“北洼西场”四个字,忽然笑了。张万霖以为她图的是盐场,其实她图的是活路。而张万霖,连同松井,都以为她只是个想晒盐的小商妇。
她把纸片撕碎,撒进河风里。碎纸打着旋儿,飘向远处那片黑沉沉的芦苇荡。
狗剩喘着气问:“姑奶奶,咱们……要不要告诉铁匠铺?”
赵国祯望了一眼西码头方向,铁匠铺的炉火还在亮着,红光一闪一闪,像没睡的眼。
“不急。”她拍了拍狗剩的肩,“让他们再烧一炉。”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快。经过那口干涸的卤池时,她蹲下,从袖口抽出那页残纸,轻轻放在池底泥上。纸角被湿泥粘住,微微翘起,像一只将要起飞的鸟。
风从河面吹来,带着铁屑和盐粒的气息。她抬头看了看天,月亮被云遮了半边,剩下的一弯光,正好落在她脚前。
她迈步跨过池沿,鞋底碾碎了一块干泥。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