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一碗清茶，。”她的声音清脆依旧，却比刚才的鼻音更寒，如同冰珠撞落在冻土之上。
那老汉早已被她的气势所慑，哆哆嗦嗦地连忙应下，手脚麻利地去倒茶——他再不敢有半分怠慢，生怕动作慢了一丝，便会招来灭顶之灾。
茶棚内一片死寂。空气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只有老汉倒水时茶壶倾倒的水流声，单调地响着。
杨澄平静地望着棚外树荫下那个火红又孤绝的身影。他能感受到李莫愁此刻复杂难言的心境。她没有拂袖而去，已是反常。那一瞬间眼底的波动，瞒不过他修炼龙象般若功与蛰龙丹功后愈发敏锐通透的灵觉。他能做的，也只是这一声问候，如微风拂过寒冰，至于冰是否愿意融化，非他所能勉强。
很快，那老汉战战兢兢地端来一壶刚冲的滚烫清茶，小心翼翼地奉上。
李莫愁喝了几口后，看也不看茶棚，径直走向毛驴，翻身上驴。足尖只在驴腹上微微一点。
“驾。”
声音依旧冰冷刺骨。
灰毛驴得了指令，打了个响鼻，慢悠悠地转过身，驮着那袭仿佛能灼痛人眼目的血红，重新踏上荒凉的官道，朝着西边继续缓缓行去。蹄声哒哒，渐行渐远。那抹红影在黄土热浪蒸腾扭曲的背景下，一点一点缩小，最终消失在视线的尽头，只留下茶棚内外一片沉重而诡异的宁静。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混合着冷香与血腥的危险气息。
何红药紧绷的神经这才松弛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气，心有余悸地拍了拍丰满的胸脯：“阿弥陀佛…这煞神婆娘！见了姐姐跟见了仇人似的！她看你的眼神也古怪得很！你们之间不应该有仇，只有恩吧？”她狐疑地打量着杨澄。
杨澄并未回答，只是望着李莫愁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故人如风，行迹飘渺。
经此一遇，茶棚内气氛更加沉闷。那几个骡马贩子如蒙大赦，匆匆丢下几个铜钱便结账离去，生怕那红衣煞神去而复返。老茶倌看着他们仓皇的背影，又看看尚在棚内的杨澄三人，愁苦的脸上写满了无奈。
何红药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敲打着桌面，另一只手端起那碗浑浊的凉茶，小口抿着，柳眉紧锁。正心则趴在桌上，用小手指沾了茶水在桌面画着谁也看不懂的佛经图案，小脸恢复了平静。
杨澄默默喝着茶，脑中却在梳理方才李莫愁那短暂反应背后的深意。她为何出现在这去往西域的荒僻官道？是追索那偷了她五毒秘籍的陆无双吗？若真如此，自己遇见她，于陆无双那少女是福是祸？
就在他思绪浮动之际，官道另一端，又有脚步声传来。这脚步声蹒跚、拖沓，带着一种异样的艰难。
二个人影出现在了土路尽头。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妪。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粗布蓝衫，头上缠着一块灰不溜秋的破布头巾，脸上布满刀刻般的皱纹，浑浊的眼睛似乎半眯着，一副风烛残年、被生活压垮的穷苦模样。她右手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木棍当拐杖，左手则紧紧搀扶着一个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一身同样破旧、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土布短褐。少年身形瘦小，尤其引人注意的是他的腿脚——左腿似乎受了伤，或者天生有恙，走路时一高一低，跛得厉害，每一次落步都伴随着身体难以控制的倾斜晃动。他面容普通，带着些菜色，一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此刻写满了痛楚与疲惫，额角也布满细密的汗珠，显然这崎岖的长途跋涉对他这般身体状况来说，极其艰难。
老妪搀扶着跛足少年，两人脚步蹒跚地挪进茶棚，在离杨澄他们最远的、靠着灶台角落的一张破长凳上坐下。坐下时，那跛足少年发出一声压抑着的、极其痛苦的闷哼，像是牵动了腿上的伤处。
“婆婆…歇歇…歇歇吧…我的腿…腿好痛…”少年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浓浓的疲倦和难以忍受的痛楚，他抬起左手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
那蓝衫老妪佝偻着背，动作迟缓地在少年身边坐好。她小心地扶着少年那条跛腿摆了个稍舒服的姿势，然后抬起头，用一种极其沙哑、仿佛破锣摩擦般的老妇腔调，有气无力地对柜台后的老茶倌喊道：
“老哥…讨碗凉水…再…再来两个…能垫饱的馒头…我老婆子…和我这苦命的孙儿…实在走不动了…”声音凄苦无助，配合着她佝偻的身形和苍老的面容，显得分外可怜。茶倌老汉叹了口气，用抹布擦了擦手，去取了凉水和两个又干又硬的粗面馒头过来。
“谢…谢谢…”老妪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板，哆哆嗦嗦地递了过去。那老汉接过几枚铜板：“算了算了，凉水不值什么，我就收您个馒头钱吧。”老妪千恩万谢。
老妪接过水，先递给身边喘着粗气的跛足少年。少年渴极，接过那粗瓷碗，对着碗沿咕咚咕咚猛灌了几大口。水流顺着他的嘴角溢出，滑过同样沾着黄土的脖子。他喝得太急，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
“慢点喝，姐…啊不…婆婆给你拍着…”老妪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失言，猛地刹住，那只枯瘦、布满皱纹和老人斑、正欲去拍少年脊背的手僵在了半空！浑浊的老眼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芒！
这一句极其轻微、几乎淹没在咳嗽声里的“姐”，如同冰针般刺入杨澄远超常人的耳膜！
杨澄端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原本未曾过多留意这对祖孙，只道是流落江湖的寻常苦命人。然而此刻，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忽然涌上心头！
他的目光穿透了茶棚内燥热的空气和漂浮的尘土微粒，落在那跛足少年身上。
腿！跛腿！
——于陆无双的特征隐隐重合！
杨澄心头猛地一跳！
若这跛足少年真是陆无双乔装……那下意识自称“姐”、还能在这等险境中周密策划乔装躲藏、护他前行的老妪…除了那位性情坚忍、心思细腻、被李莫愁同样寻仇、且精擅奇门遁甲的桃花岛高足——程英，还能有谁？！
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那蓝衫“老妪”。
刚才那失言暴露的亲昵称呼，僵在半空的拍背动作……此刻细看那老妪——虽然面部颈部的皱纹栩栩如生，白发苍苍的头巾也包裹得极严实，几乎毫无破绽。但那端着粗瓷水碗的手指！纵然沾了些尘土，刻意松弛了筋骨，十指的形状却是骨肉匀停，透着一股青春女子特有的秀气与力道。尤其那指甲边缘，修剪得整整齐齐，与布满“老年斑”的手背形成了极其突兀的对比！而那双半眯的“老眼”深处，在刚才刹那失态时，泄露出的却并非真正的浑浊昏聩，而是如秋水寒潭般清冽、内敛的光芒！
是他！是她！
杨澄心头一震，握着粗瓷茶碗的手指下意识收拢。碗中浑浊的茶水旋起了一圈细密的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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