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一清再也顾不得许多,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文官班列最前方扑了出来,双膝重重跪在冰冷沾血的金砖上,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惧和急切而带着剧烈的颤抖,苍老而嘶哑,“陛下!言官……言官纵有万般不是,掌嘴惩戒已是……已是天威煌煌!若……若再打下去……恐……恐伤陛下仁德圣名,为天下士林所诟病啊!陛下!三思!三思啊!”
他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沾有言官血迹的地面,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老臣的苦劝与对帝王身后名的担忧。
他是真的怕了,怕这位年轻气盛、手段酷烈的天子,在暴怒之下彻底失了分寸,背上一个残暴嗜杀的千古骂名!
“仁德?圣名?”
朱厚熜冰冷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带着一种彻骨的嘲讽,“朕的圣名,就靠这些结党营私、构陷忠良、狎妓狂言、以死胁迫君父的蛀虫来维系吗?!”
话音未落,一卷用明黄缎子包裹的密折,如同投石机抛出的石弹,带着凌厉的风声,“啪”的一声,精准地砸在杨一清面前的金砖上!那卷轴落地时微微弹跳了一下,滚了几滚,正好停在杨一清沾满冷汗的额前。
“杨阁老,睁开你的老眼,好好看看!”
朱厚熜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看看你口中这些‘风骨清流’,背地里都是些什么货色!”
杨一清浑身一颤,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那卷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密折。
他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如同得了重病,几次才勉强将那卷轴捡起。解开系带,展开那质地特殊的东厂密奏纸张。
老眼昏花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在字迹上。
“……乙酉年三月十七,酉时三刻,醉仙楼天字三号雅阁。张修文酒酣,搂妓女红玉狂言:‘内阁杨一清老矣,昏聩不堪驱使!夏言小儿,黄口竖子,竟也窃据高位!
陛下?哼!不过是个乳臭未干、好大喜功的娃娃!若非吾等清流匡扶,这江山……嘿嘿……’同席赵明德、钱贵等十二人附和狂笑……”
“……王守仁起复赣南前,张修文曾遣心腹至王府,索要‘冰炭敬’纹银三千两。王守仁以‘清廉自守,无银可赠’拒之。
张修文闻讯大怒,于私宅拍案曰:‘不识抬举的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吾等十三人,联名弹章,必叫他身败名裂!’遂罗织‘贪墨军饷’、‘结交藩王’诸罪……”
“……弹劾奏章定稿前夜,十三人聚于张修文外宅密室,张修文举杯道:‘王守仁不识时务,吾等便替天行道,除此奸佞!事成之后,杨阁老之位,未必不能由吾等清流中人取而代之!’……”
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杨一清的眼睛上,烫在他的心上!
“结党营私……构陷忠良……狎妓狂言……藐视君父……觊觎阁揆……”
杨一清枯槁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浑浊的老眼中,那最后一丝对言官制度的维护、对清议的忌惮,以及对自身身后名的担忧,如同遇到烈日的薄冰,瞬间消融殆尽!
取而代之的,是喷薄欲出的、被愚弄的狂怒,以及一种近乎灭顶的恐惧!
他们竟然敢!竟敢在勾栏瓦肆之中,如此放肆地议论朝政,侮辱阁臣,甚至……甚至将矛头直指天子!
他们竟敢因为索贿不成,就联手诬陷国之干城王守仁!他们竟敢……竟敢私下妄议阁揆之位!这哪里是言官?这分明是一群盘踞在朝堂之上,结党营私、动摇国本、其心可诛的逆贼!
一股寒意瞬间冻结了杨一清的骨髓,比方才目睹掌嘴时更甚百倍!他终于明白了皇帝滔天怒火的根源,也明白了自己方才的劝谏是何等的愚蠢和危险!维护这样的“言官”,岂止是伤及圣名?
简直是自寻死路!杨廷和被绑在金水桥畔的凄惨景象,瞬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噗通!”
杨一清猛地再次重重跪伏下去,这一次,他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后怕而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将骨头都抖散架!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颗苍老的头颅狠狠磕在冰冷坚硬、还沾着言官血迹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声音嘶哑、尖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响彻整个死寂的殿堂:
“陛下!老臣……老臣昏聩!老臣该死!竟被此等衣冠禽兽、国贼禄蠹蒙蔽了双眼!张修文、赵明德、钱贵……此十三人,结党营私,构陷忠良,狎妓狂言,藐视君父,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
他猛地抬起头,老脸上涕泪横流,混杂着金砖上的血污,显得狼狈而狰狞,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那是恐惧到极致后转化成的、急于与过去切割的狠厉:
“陛下!此獠不除,天理难容!国法难昭!老臣恳请陛下,立下明诏,将此十三名逆贼及其党羽,满门抄斩!家产抄没!以儆效尤!以正朝纲!以慰忠良!以彰陛下天威!”
“轰——!”
杨一清这石破天惊、狠辣无比的“满门抄斩”之言,如同在刚刚经历过掌嘴风暴、惊魂未定的朝堂上,又投下了一颗威力更大的炸雷!
满殿文武,瞬间哗然!
无数道目光,带着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是一丝看疯子般的眼神,齐刷刷地聚焦在匍匐于地、涕泪交流、状若癫狂的杨一清身上。
这还是那位以持重老成、宽厚仁和著称的杨阁老吗?这还是那个方才还在劝谏陛下“恐伤圣名”的老臣吗?
仅仅因为一卷密折,他竟然瞬间就转变了立场,而且变得如此酷烈狠毒,直接喊出了“诛九族”、“满门抄斩”这等株连无数、血流成河的处置?!
这转变之快,下手之狠,简直令人毛骨悚然!许多官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头顶,看向杨一清的目光充满了陌生和恐惧。
“杨阁老……何至于此啊……”
兵部侍郎王琼失声喃喃,脸色惨白。
“诛九族?这……这……”
礼部尚书毛澄嘴唇哆嗦,说不出完整的话。
“疯了……都疯了……”
一些低品官员更是吓得魂不附体,只觉得这金銮殿已化作了修罗场。
而站在文官班列稍后位置的内阁次辅夏言,此刻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劈中!他身体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
方才杨一清那番姿态,那番劝谏陛下“恐伤圣名”的话语,还言犹在耳。可转眼之间,仅仅因为一份东厂密报,这位三朝元老、内阁首辅,竟能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方才的立场,甚至不惜喊出“诛九族”这等极端酷烈之言,以求自保,以求向皇帝表明立场!
这哪里仅仅是处置几个无法无天的言官?!
夏言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浸透了他的五脏六腑,连指尖都变得冰凉!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混乱的朝堂,死死盯住御座上那道年轻却散发着无边威压的身影。
少年天子面无表情,眼神深邃如寒潭,正冷冷地俯视着下方匍匐泣血的杨一清,也俯视着整个陷入巨大混乱和恐惧的朝堂。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夏言脑海中炸开:
试探!
这是试探!
皇帝陛下此举,明面上是整治这些不知天高地厚、胆敢结党诬陷王守仁的言官,更深层的,却是在试探!试探整个内阁,尤其是首辅杨一清,对皇权的绝对忠诚!试探这位历经数朝、门生故旧遍天下的老臣,在皇权与“清流”之间,究竟会站在哪一边!
杨一清方才那番劝谏,看似老成谋国,担心圣名受损,但在陛下眼中,恐怕已经流露出了对言官群体的那一丝微妙的维护之意,甚至是对皇权处置方式的不认同!
若非那卷及时砸下的东厂密折,揭露了张修文等人令人发指的罪行,也给了杨一清一个悬崖勒马、彻底转向的机会……
夏言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殿外金水桥的方向。杨廷和被绑在蟠龙柱上,在晨露寒风中瑟瑟发抖、尊严扫地的凄惨景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眼前。
冷汗,瞬间如同瀑布般从夏言的额角、鬓边、后背疯狂涌出!他官袍内里的中衣,顷刻间便已湿透,紧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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