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裹挟着火场余烬特有的焦糊与血腥气，吹打在顾沉舟的脸上。
他微微眯眼，感受着脸上尚未干涸的汗水与灰烬混合的粗糙感，胸膛因剧烈活动和情绪激荡而微微起伏。
“李副官，人犯周大年已抓获，立刻提审。我有预感，他知道的，远不止这起纵火案那么简单。”顾沉舟对着刚刚从另一辆车上下来的李副官沉声说道，声音因烟熏而略带沙哑，却透着不容置疑的果决。
李副官他迅速一挥手，几名精悍的军统行动队员立刻上前，将口鼻被堵死、下巴脱臼、像一滩烂泥般瘫软的周大年粗暴地拖拽起来，塞进了其中一辆黑色轿车。
“顾先生，辛苦了。”李副官客气地点头，但眼神中审视的意味不减，“地点已经安排好，务必让他开口。”
顾沉舟没多言，只是点了点头，目送车辆消失在夜色中。
他知道，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军统在法租界的一处临时据点，阴暗潮湿的地下室内，一盏昏黄的灯泡摇曳不定，映照着周大年苍白如纸的脸。
他被绑在特制的审讯椅上，下巴已经被接了回去，但嘴唇紧抿，
李副官亲自操刀，威逼利诱，各种手段轮番上阵，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周大年却如同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始终一言不发。
汗珠从李副官额头渗出，他有些不耐烦地踱着步。
顾沉舟一直静静地站在角落，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此刻，他缓缓走上前，示意李副官暂停。
“周大年，”顾沉舟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你以为不开口，就能保住所有秘密吗？”
周大年眼皮微微一颤，依旧沉默。
顾沉舟轻轻一笑，仿佛拉家常般说道：“我们查过你的背景，清清白白，加入76号的时间也不长。是什么让你甘愿为他们卖命，甚至不惜纵火灭口，连妇孺都不放过？”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还是说，你身上背负的，不仅仅是76号的任务？”
顾沉舟的「痕轨」早已在周大年被捕的瞬间，对他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扫描”。
此刻，他脑海中正回放着周大年近几个小时内的细微动作，尤其是他手指不自觉的微颤频率。
这种频率，顾沉舟在分析一些心理极度紧张或试图掩盖重大秘密的人身上见过。
结合周大年被捕前后的所有痕迹，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
“我记得，军统的赵子昂同志，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中心医院。”顾沉舟语调平缓，却像重锤般敲在周大年心上，“根据痕迹分析，你最近去过那里，而且，你的手指在提到‘医院’或者特定病人时，会有非常规律的微颤。你在医院，见过赵子昂，对吗？”
周大年猛地抬起头，
“或者说，赵子昂的失踪，甚至牺牲，与你脱不了干系？”顾沉舟步步紧逼，声音冷了下来，“你以为死守秘密就能得到76号的嘉奖？别傻了，你不过是他们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一旦你没了利用价值，或者他们认为你有暴露的风险……”
他停顿了一下，凑近周大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你不是唯一一个背叛过的人。但有些人，还有回头的机会。有些人，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这句话如同魔咒，击溃了周大年最后的心理防线。
他眼神中的顽抗开始松动，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恐惧与挣扎。
李副官见状，
夜更深了。
顾沉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法租界巡捕房那间简陋的单人宿舍时，已是凌晨。
他刚拧开水龙头，准备擦洗一下满是硝烟尘土的脸，身后却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
“顾探员，深夜未眠，是在回味救人的英勇，还是在盘算如何向上峰邀功？”
顾沉舟动作一顿，从镜子里看到苏明鸢俏生生地站在门口，双臂环抱，神情一如既往的冷傲，但眸光深处却带着一丝探究。
“苏组长深夜造访，不会只是为了讽刺我几句吧？”顾沉舟转过身，语气平静无波。
他知道，自己在火场那番不合常理的精准判断和奋不顾身，必然会引起她的怀疑。
“火场中，你怎么能如此精准地判断出承重梁的位置，甚至提前预知火焰的蔓延方向？”苏明鸢的目光紧锁着他，“你当时救人的动作，不像一个普通的巡捕，倒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兵。”
顾沉舟拿起毛巾，慢条斯理地擦着脸，淡淡回应：“我只是比别人更愿意相信细节，也更怕死，所以观察得仔细一些罢了。”
“是吗？”苏明鸢向前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空气中弥漫着她身上特有的清冷兰香和一丝硝烟味。
“你不像以前的你了。”她低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顾沉舟心头猛地一震。
前世的苏明鸢，也曾用这样带着困惑和疏离的眼神看过他，那时他懦弱无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失望离去。
而今生……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波澜，并未作答。
他不能解释，也无法解释。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半晌，苏明鸢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周大年那边，有进展了通知我。”
顾沉舟望着她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
苏明鸢，这一世，我绝不会再让你失望。
次日下午，顾沉舟正在整理从周大年口中撬出来的初步供词，巡捕房的同事老王过来说外面有人找。
他走到门口，竟是火场中被他救下的那位母亲，沈如眉。
她怀里抱着惊魂未定的女儿，脸上虽仍有悲戚，但眼神中多了一丝坚韧。
“顾探员，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沈如眉深深鞠了一躬，眼圈泛红，“我们母女要搬去乡下亲戚家了，临走前，特来感谢您。”
“举手之劳，沈女士不必客气。”顾沉舟温言道。
沈如眉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摸出一个用手帕包裹的东西，递给顾沉舟：“这是……这是我丈夫生前最珍视的一块怀表。他说过，如果有一天他遭遇不测，若有人能为他找出真相，伸张正义，就将此物托付给他保管。我想，顾探员您，就是这个人。”
顾沉舟心中一动，接过怀表。
入手微沉，表壳是黄铜的，带着岁月的磨砺。
他轻轻打开表盖，表盘上的指针早已停摆，但在表盖内侧，赫然刻着一行小字：青蚨·二号。
青蚨！
顾沉舟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起来！
青蚨，是他前世在军统的代号，也是他今生被重新启用的代号！
这个沈如眉的丈夫，难道是……
“我丈夫……他以前也是做大事的人，只是后来……”沈如眉声音哽咽，没有细说。
顾沉舟紧紧握住怀表，郑重道：“沈女士，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力查明真相，告慰逝者在天之灵。”
送走沈如眉母女，顾沉舟立刻返回宿舍，将怀表小心收好。
这个“青蚨·二号”的出现，让他意识到，前世的某些人和事，或许以他不知道的方式延续到了今生，或者，这背后隐藏着更深的秘密。
周大年招供的情报虽然有限，但其中一条却让顾沉舟高度警惕——日军的“云雀计划”已进入第二阶段，目标直指军统在上海苦心经营的地下电台网络！
一旦电台被摧毁，上海站将彻底变成聋子和瞎子。
他迅速将这份情报整理成册，其中关键部分用上了特定暗语。
他找到霍青棠，通过她的渠道，将这份情报送往青帮内部潜伏的军统线人手中。
在誊写给霍青棠的那份情报副本中，关于“云雀计划”具体执行细节的那一页，他特意留下了一大片空白。
他想看看，那位潜伏在日方高层的川岛由纪，在看到这份“残缺”的情报后，会有何反应。
这是试探，也是一种无声的合作邀请。
傍晚，斜阳将法租界的街道染上一层金黄。
苏明鸢按照新获取的情报，正准备带队转移一部秘密电台。
车辆刚驶出安全屋不远，拐过一个街角，异变陡生！
“砰砰砰！”密集的枪声骤然响起，子弹如雨点般打在苏明鸢乘坐的轿车上，火星四溅！
“有埋伏！保护苏组长，快撤！”司机嘶吼着，猛打方向盘。
然而，退路已被几辆突然出现的黑色轿车堵死。
数名身着便衣的枪手从车上跳下，火力凶猛，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看手法，极有可能是76号的精锐。
苏明鸢临危不乱，拔出腰间的勃朗宁手枪，冷静地指挥手下还击。
但对方人数占优，火力太猛，情况岌岌可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辆摩托车如同离弦之箭般从侧面小巷冲出，车上的顾沉舟手持双枪，左右开弓，精准的点射瞬间撂倒了两名靠得最近的枪手！
“苏组长，上车！”顾沉舟一个漂亮的甩尾，摩托车稳稳停在苏明鸢车旁，同时大声喊道。
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下午在研究周大年供词时，他利用「痕轨」回溯了周大年被捕前几日在几个关键地点的行动轨迹，其中就包括这个街角。
他发现了几道异常新鲜且深浅不一的车辙印，不属于军统常用车辆，却与76号惯用的福特轿车轮胎花纹高度吻合。
他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一个针对军统行动的预设埋伏点，而苏明鸢近期的任务与电台转移有关，极有可能途经此地！
苏明鸢没有丝毫犹豫，在手下的掩护下，利落地翻身跃上摩托车后座。
顾沉舟猛加油门，摩托车发出一声咆哮，在枪林弹雨中灵活穿梭。
子弹在他耳边呼啸而过，苏明鸢紧紧搂住他的腰，将身体伏低，手中的枪也不断向后方追兵射击。
两人配合默契，宛如一体。
顾沉舟的车技在生死边缘磨砺得炉火纯青，苏明鸢的枪法则在无数次实战中淬炼得精准致命。
一番惊心动魄的追逐与反击后，他们终于甩掉了追兵，冲入了一条相对安全的里弄。
摩托车停下，顾沉舟熄了火。
苏明鸢从他背上下来，腿有些发软，靠在他宽阔的肩上剧烈喘息着，额前的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你怎么会……知道我们有危险？”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冰冷的眸子里，此刻却充满了惊魂未定后的庆幸与一丝难以言说的依赖。
“我说过，我只是比别人更愿意相信细节。”顾沉舟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微微急促的呼吸还是暴露了他刚刚经历的紧张。
苏明鸢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她轻轻靠回他的肩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顾沉舟，你变了……但变得……让人安心。”
顾沉舟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
夜色温柔，仿佛能抚平一切伤痛与恐惧。
他知道，苏明鸢这道曾经坚不可摧的冰墙，终于开始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将苏明鸢安全送回一处备用联络点后，顾沉舟独自返回自己的宿舍。
今夜发生的一切，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颗石子，激起层层涟漪。
他坐在书桌前，摊开从周大年那里获取的全部供词记录，以及自己通过「痕轨」复原的一些细节笔记。
灯光下，他的目光逐字逐句地审视着，试图从这些纷乱的信息中，梳理出更清晰的脉络。
周大年，这条线牵扯出的东西，比他最初预想的还要复杂。
76号，特高课，甚至可能还有其他潜藏的势力……
突然，顾沉舟的目光凝固在了一处看似不起眼的记录上——那是周大年无意中提到的一句关于特高课内部人事调动和某个秘密仓库的描述。
这个仓库的位置，似乎与他前世记忆中的一个名字，隐隐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重叠……他的心，骤然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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