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窗纸泛着青灰。
裴影守了半宿,眼皮正发沉,忽觉书房里传来布料摩擦的声响。
他猛地抬头,就见床帐晃动,裴砚撑着臂肘坐了起来,发丝垂落遮住半张脸,呼吸声像破风箱般粗重。
暗卫的手本能地扣住剑柄,却在看清那是自家将军后又缓缓松开——自寒毒发作以来,裴砚每夜都要咳醒三五次,可像这样突然直挺挺坐起的情形,还是头一遭。
将军?裴影压低声音唤了句,指尖仍搭在剑柄上未放。
裴砚的喉结动了动,抬眼时眼底还浮着层未散的混沌,却一字一顿道:挽月呢?
她今天做什么饭?
裴影愣住。
他跟了裴砚十年,见过将军在刑讯室里捏碎敌将喉骨,见过他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等军医,却从未听过他用这种...近乎急切的语气问过什么人。
回将军,他下意识挺直腰板,苏娘子在偏厅灶房,还没到用饭时辰。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碎步声。
苏挽月掀开门帘的动作太急,门框撞得咚一声响,发间插的木簪都歪到耳后。
她手里还沾着灶灰,显然是刚从灶台边跑过来。
裴将军?她站在床前,手指悬在他额前半寸不敢落,可是哪里不舒服?
裴砚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忽然笑了。
这笑极淡,却让他眼尾的冷硬线条软了下来:我醒了,你倒慌成这样。
苏挽月的耳尖瞬间红透。
她慌忙去摸他的腕脉,指尖触到的温度比昨日暖了些,跳得也稳当——这是寒毒暂缓的迹象。昨晚咳得厉害么?她垂眸替他理了理被角,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我在灶房熬了枇杷蜜,等会...
我记得昨晚的事。裴砚截断她的话。
他盯着她沾着灶灰的指尖,想起昨夜装睡时,她也是这样轻轻替他掖被角,你说饭里没放盐,是为了让我清醒。
苏挽月的手顿在被面上。
你还说,活着比吃饭重要。裴砚的声音低下去,像在咀嚼这句话的分量,可现在我想,若连吃饭都不放在心上,活着又有什么滋味?
他抬眼望她,晨光从窗纸破洞漏进来,在他眼底晃出星子:月娘,你做的饭...好不好吃?
苏挽月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三年前在破庙,有个老妇用最后半块麦饼换她熬的野菜粥,喝完抹着眼泪说比我闺女做的香;想起上个月给赵嬷嬷煮糊糊,老仆捧着碗说像极了裴家老夫人熬的米油;可从没有哪句话,能让她的心跳快成这样。
你...你才刚醒。她别过脸去,手指绞着围裙角,我熬的粥能有什么滋味?
不过是填肚子罢了。
骗人。裴砚突然抓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还带着病后的薄凉,却比任何暖炉都烫人,昨夜我闻见灶房飘来的米香,比军粮锅盔香十倍。
苏挽月的耳尖红得要滴血。
她抽回手,转身去案上收药碗,却在瞥见他床头时顿住——那方染血的帕子不见了,换作叠得方方正正的青布,边缘还别着枚她昨夜缝补时掉落的银针。
裴将军...她捧着药碗转身,声音轻得像叹气,你这样...倒像变了个人。
裴砚望着她泛红的耳尖,突然想起地窖里那半袋粟米。
三天前他让人把粮袋放在她脚边时,她也是这样红着耳尖,蹲下去数米粒,数着数着就落了泪。
是变了。他说,从前我只觉得,活着是为了守住城墙上的旗。
现在才明白,活着...是为了等灶房飘来饭香。
苏挽月的手指在药碗沿上掐出个白印。
她突然转身往门外走,裙角扫得案上的药匙叮地一响:我去看看粥熬好了没。
裴影看着她匆匆跑远的背影,又看看自家将军——那抹苍白的脸上竟浮着点血色,活像当年打了胜仗后,将军蹲在篝火边啃烤馍的模样。
裴影。裴砚唤了声暗卫,声音里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去偏厅守着,别让她碰重的。
是。裴影应着,转身时嘴角忍不住抽了抽——他跟了十年的将军,如今倒像个守着糖罐的小娃。
苏挽月冲进灶房时,锅沿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她掀开木盖,看着锅里乳白的米浆在晨光里泛着细泡,突然笑出了声。
她想起外祖父教她熬米油时说的话:好粥要慢慢煨,火候到了,米香自会钻到人心窝里。
现在她知道了——原来有些人,也是要慢慢煨的。
她舀起一勺粥吹了吹,又往里面撒了把新采的枸杞。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着,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成一团暖融融的光。
玉髓羹,她轻声念叨着,把碗小心放进木匣里。
这是外祖父传的方子,用最普通的小米熬出最浓的米油,再撒上枸杞——从前是给宫里老祖宗补身子的,现在...
她捧着木匣往正房走,晨风吹得额前碎发乱颤。
透过半开的门,她看见裴砚正倚在床头翻兵书,阳光落在他肩头,把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影子,都染成了暖金色。
苏挽月推开门时,木匣上的棉帕还带着灶房的余温。
裴砚听见响动,放下手中的兵书,目光先落在她捧匣的指尖——指节因久握木柄泛着淡红,却把木匣托得稳当,像捧着什么比命还金贵的东西。
玉髓羹。她把碗搁在床头柜上,棉帕掀开的刹那,米油的甜香裹着枸杞的清润漫出来,米是前日赵嬷嬷翻出的陈米,我用石磨细细碾了三遍,米浆熬足了一个时辰。
裴砚望着碗里浮着的金红枸杞,喉间忽然泛起几分痒意——不是寒毒发作的灼痛,倒像被什么温软的东西轻轻挠了一下。
他端起碗时,注意到她的指尖还悬在碗沿半寸,像是怕他烫着又不敢真碰。
第一口米浆滑进喉咙时,他睫毛颤了颤。
米油的醇厚裹着枸杞的微甜,在舌尖洇开的刹那,竟让他想起十六岁那年随父进京,在驿站里喝过的御赐参汤。
可参汤太苦,苦得人皱眉头;这羹却像春夜的风,带着点湿润的暖,顺着喉管直往心口钻。
比从前好喝了。他放下碗,指节抵着唇轻咳两声,目光却不肯从她脸上挪开,从前在军中喝的米糊糊,总像掺了沙。
那是没用心。
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赵嬷嬷端着药罐跨进来,银发在晨光里泛着碎金,老将军在时总说,饭菜最能看出一个人的心。
米要淘七遍,水要烧三滚,火候到了,连米都知道要把甜芯子掏出来。她瞥了眼裴砚手里的空碗,又看苏挽月泛红的耳尖,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如今看来,夫人真是把心都熬进去了。
夫人二字像颗小火星,腾地燎着了苏挽月的耳尖。
她慌忙去接赵嬷嬷手里的药罐,瓷罐边沿却撞在木案上,当啷一声响:嬷嬷莫要...莫要乱喊。
裴砚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忽然伸手覆住她慌乱的手背。
他的掌心还带着病后的薄凉,却把她的指尖焐得发烫:嬷嬷说得对。他的拇指轻轻摩挲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锅铲磨出来的,她早就是裴家的人了。
苏挽月的呼吸陡然一滞。
她望着交叠的双手,看见他腕间还缠着渗血的纱布——昨夜为替她挡流民掷来的碎石,那道旧伤又崩开了。
可此刻他的眼神比雪地里的篝火还烫,烫得她喉咙发紧,连赵嬷嬷什么时候端着药罐退出去都没察觉。
挽月。裴砚松开手,从枕头下摸出个油皮纸包。
纸包边缘泛着毛边,显然被反复打开过,这是我让人从府库地窖里寻来的。他展开纸包,二十来颗泛着油光的芝麻滚落在案上,前日看你熬粥时,盯着院角的芝麻秧子看了半刻钟。
苏挽月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芝麻。
芝麻还带着地窖的潮气,却比她从前在菜摊捡的那些饱满十倍。
她想起三天前在巷口,她蹲在泥地里捡被风刮落的芝麻,被流民推得撞在墙上——那时裴砚的暗卫就守在街角,却直到她捡完最后一颗才现身。
我想让你帮我做一件事。裴砚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力气不大,却像铁箍般稳当,从今天起,你替我管着将军府的粮账。
苏挽月猛地抬头。
晨光透过窗纸破洞落在他脸上,把他眼底的坚定照得清清楚楚——那不是从前发号施令时的冷硬,倒像个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归处的人。
如今官仓空了,流民聚了,他指节抵着案上的兵书,指腹还留着翻书时的薄茧,可再乱的世道,总要有个人把米数清,把粥分匀。
你能尝出野菜里的毒,能把树皮熬成糊,能让一碗粥暖到人心窝里......他的声音低下去,像在说什么极重要的秘密,这比我舞刀弄枪有用。
苏挽月望着他发间新添的银丝。
三天前他咳血时,她替他擦嘴,看见他鬓角的白发比月初多了一小撮。
可此刻那些白发在晨光里泛着暖光,倒像缀了星星。
好。她轻轻抽回手,却把案上的芝麻一颗颗拢进掌心,我明日就去地窖盘粮。
不过......她忽然抬眼笑了,眼尾弯成月牙,将军得答应我,每顿都要把粥喝干净。
裴砚望着她掌心的芝麻,忽然想起昨夜她替他掖被角时,也是这样认真的模样。
他刚要应下,窗外忽然传来裴影压低的咳嗽声——暗卫守在偏厅,听见动静就知该退下了。
裴影去前院查岗了。他望着苏挽月转身收拾碗碟的背影,喉间又泛起那丝温软的痒意,你今天熬的粥......
怎么了?她捧着碗回头,发间的木簪又歪了。
裴砚盯着她裙角沾的灶灰,忽然收了话头。
他摸出枕头下的帕子——是她昨夜缝补的,针脚歪歪扭扭,倒比绣娘的活计更让人安心。
没什么。他靠回床头,目光追着她往灶房走的背影,就是觉得...比昨天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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