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镇北将军府的偏院时,陈二狗被押进了地下密室。
潮湿的霉味裹着铁锈气钻进鼻腔,他盯着墙上晃动的烛火,听见铁链拖过青石板的声响——是影卫阿狸在锁门。
门闩落下的瞬间,密室里只剩两个人。
裴砚倚着石桌站着,腰间玉牌在幽光里泛着冷白。
他今日没穿铠甲,月白中衣的袖口却洇着暗红,像是被血浸过又擦净的旧痕。
陈二狗望着他苍白的脸,突然想起白天在粥棚,这男人咳得腰都直不起来,却还能用铁钳似的手扣住自己后颈。
你为何而来?裴砚开口,声音像碎冰砸在石上。
陈二狗喉结动了动。
他本想骂一句你们这些官儿懂什么,可对上裴砚的眼睛,那股子狠劲突然泄了——那双眼睛太静了,静得像望见过十万白骨的战场,静得能把人心里的脏东西都照出来。
密室里的烛芯噼啪爆了个火星。
陈二狗盯着那点光,想起三天前在破庙,那个穿玄色斗篷的人塞给他一包药粉:往镇北将军的粥棚里撒,死的孩子越多,他名声越臭。又想起昨夜苏挽月说你袖里有解药时,自己后颈冒出的冷汗——原来从一开始,这女人就看穿了他的犹豫。
哑巴了?裴砚咳了两声,手撑在石桌上,指节泛着青白。
陈二狗突然笑了:将军要杀便杀,问这些做什么?
裴砚没接话。
他摸出帕子掩住嘴,再拿开时帕子上多了抹红。
陈二狗看着那抹红,突然觉得这男人比自己更像将死之人。
可下一刻,裴砚已转身走向门口,声音淡得像风:明日卯时,去粥棚帮老郑头做饭。
你说什么?陈二狗猛地抬头。
你会熬粥。裴砚扶着门框,背影在阴影里晃了晃,总比杀人有用。
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陈二狗望着墙上跳动的烛火,突然觉得眼眶发涩——他本以为会被砍头,会被严刑逼供,可这男人连句威胁都没有,倒像在说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第二日卯时,陈二狗被带到粥棚。
老郑头正往大铁锅里添水,见他来了,用勺子敲了敲锅沿:小崽子,烧火去。苏挽月正蹲在菜筐前择野菜,听见动静抬头,目光扫过他时顿了顿,又低头继续干活。
日头升到半竿子高时,苏挽月突然走到他身边。
陈二狗正往灶里添柴,被她吓了一跳,手里的柴火哗啦掉了一地。
火候太急,饭就焦了。她弯腰帮他捡柴火,声音轻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心太急,命就丢了。
陈二狗的手指微微发颤。
他想起昨夜在牢里翻来覆去想的话——那包毒药是玄色斗篷的人给的,可解药是他自己偷偷磨的豆粉饼里掺的。
苏挽月说得对,他终究没狠下心让那些孩子全死。
苏娘子...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苏挽月把柴火递给他,指尖在他手背上轻轻一压:粥要慢慢熬,人也一样。
午后的粥棚最热闹。
小福子端着碗跑得太快,撞翻了小石头的碗。
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小石头被推倒在地,膝盖磕在青石板上,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疼!小石头咬着唇不哭,可眼泪还是大颗大颗往下掉。
都住手!苏挽月刚要过去,一道身影先一步蹲在了小石头跟前。
是裴砚。
他今日穿了件灰布短打,腰间没挂玉牌,倒像个寻常百姓。
陈二狗看着他蹲下身,从怀里摸出帕子——那帕子边角还留着昨夜的血痕,此刻却轻轻按在小石头的伤口上。
疼吗?裴砚轻声问。
小石头抽了抽鼻子:不疼。
说谎。裴砚低头替他系好帕子,但你流的是血,不是命。
小石头愣住了。
他见过太多大人,要么骂他小叫花子,要么扔两个馒头就嫌他脏。
可眼前这个男人,明明自己咳得厉害,却蹲在泥地里给他包扎,帕子上的血渍混着他的血,倒像朵开在泥里的花。
将军...小石头怯生生地问,你不怕我脏吗?
裴砚笑了,那是陈二狗从未见过的笑,像雪化了露出下面的青草:你比我干净。
日头西斜时,粥棚渐渐安静下来。
陈二狗蹲在灶边收拾柴火,看见裴砚被影卫扶着往府里走,背影有些摇晃。
苏挽月站在棚子口,望着那背影出了会儿神,转身时正撞上来添水的小豆子。
苏娘子,我明日能帮你择菜吗?小豆子仰着脸。
好啊。苏挽月摸了摸他的头,目光扫过陈二狗时顿了顿,又移开了。
夜深了。
陈二狗躺在柴房的草堆上,听着守卫换岗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摸出怀里的碎瓷片——那是玄色斗篷的人让他逃跑时留下的记号。
手刚碰到窗棂,突然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咳嗽。
他僵住了。
那咳嗽声很轻,却像根针似的扎进耳朵——是裴砚的声音。
陈二狗望着窗外的月亮,突然觉得这月亮比三天前圆了些。
他把碎瓷片攥进手心,指腹被划得生疼,却终究没扔出去。
陈二狗的手指在窗棂上抠出半道白印。
窗外裴砚的咳嗽声又轻了些,像被风揉碎的芦苇叶。
他摸出碎瓷片,指甲盖大小的锋利边缘扎进掌心,疼得他倒抽冷气——三天前那玄色斗篷的人说过,若计划败露,就把这瓷片摔在荒庙门槛上,自会有人接应。
柴房的木门吱呀裂开条缝。
陈二狗猫着腰钻出去,月光在他背上涂了层霜。
守卫换岗的梆子声刚敲过三更,他贴着墙根往府外挪,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直到绕过影壁时,眼角余光瞥见廊下那株老梅树。
树影里站着个穿青衫的女子,发间银簪微闪,正是影卫阿狸。
她垂着眼擦剑,仿佛根本没看见他,可陈二狗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原来裴砚早就算到他会跑。
荒庙的破钟在晨雾里晃了晃。
陈二狗踹开半扇破门,碎瓷片当啷摔在满是蛛网的门槛上。
供桌后转出个人影,玄色斗篷下露出半张脸,左颊有道刀疤,从眉骨一直划到下颌。
你倒是识时务。刀疤男扯下斗篷,露出铠甲下的玄铁护心镜——竟是前镇北军偏将周虎。
三年前裴砚带十万边军退入玉门关,周虎正是断后小队的统领。
陈二狗后退两步,撞在积灰的供桌上:你...你不是战死了?
战死的是周虎的妻儿。周虎抽出腰间短刀,刀锋映着他发红的眼,那夜我率二十骑杀回营地,我媳妇抱着刚出生的娃缩在马厩里,她怀里的襁褓还热着,可脖子上全是狼牙印——你说裴砚?
他带着主力早过了河!他突然笑起来,刀尖挑起陈二狗的下巴,所以我要让他也尝尝,看着自己护的人一个一个死在眼前是什么滋味!
庙外突然响起瓦片碎裂声。
周虎旋身挥刀,却见阿狸从梁上翻落,剑鞘精准磕中他手腕。
短刀当啷坠地,周虎还没反应过来,影卫的锁链已缠上他脚踝。
陈二狗瘫坐在地,看着阿狸扯下他腰间的信号弹,这才明白裴砚为何放他走——原来从他接过毒药那刻起,就成了引蛇出洞的饵。
镇北将军府的厨房飘着甜香。
苏挽月蹲在灶前扇风,额角沾着锅灰,手里的木勺正搅着陶瓮里的药汁。
她往汤里撒了把野蜂蜜,又捏了撮晒干的橘子皮,甜苦交织的气味立刻漫开。
苏娘子!小豆子扒着门框探头,小石头说这汤是苦的,他不喝!
苏挽月舀起一勺吹了吹,递到小豆子嘴边:你尝尝?
小豆子舔了舔嘴唇,眼睛立刻亮了:像糖霜!
那是苏姐姐加了蜜呀。她蹲下来,手指点着小豆子鼻尖,等会儿你帮我劝小石头,就说喝了这汤,以后吃野菜都不会肚子疼,好不好?
小豆子用力点头,捧着装汤的陶碗跑了出去。
苏挽月望着他的背影笑,转身时撞翻了案上的药渣。
她弯腰去捡,却在草纸下看见半块带血的帕子——是裴砚今早换下来的。
她捏着帕子发了会儿呆,又悄悄塞回药柜最底层,转身往粥棚走去。
地牢的火把噼啪爆响。
周虎被按在石凳上,锁链磨得手腕渗血。
裴砚倚着墙站着,月白中衣的袖口又洇了片红,却比昨夜更精神:你说我救不了世道?他蹲下来,与周虎平视,三年前玉门关,我若等你二十骑,十万边军都得喂狼;可我让人给你留了三袋火药,够你炸出条血路。他从怀里摸出个褪色的襁褓,布角绣着并蒂莲,这是你媳妇托伤兵带给我的,她说周郎若归,替我亲亲娃。
周虎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突然嚎哭起来,像头被抽了筋的狼:可我的娃早凉了!
你救的那些兵,那些百姓,能替我娃活过来吗?
裴砚的手指轻轻抚过襁褓上的针脚:不能。他站起身,抽出阿狸的剑,但我能让活着的人,活得像个人。
剑光闪过的刹那,周虎的哭声戛然而止。
裴砚将剑递给阿狸,转身时踉跄了下,扶着墙才站稳。
他摸出帕子掩嘴,再拿开时帕子上的血比昨夜更浓。
月上中天时,裴砚站在粥棚门口。
厨房的灯还亮着,苏挽月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动,像片被风吹着跑的云。
小石头举着空碗从他身边跑过,发梢沾着蜜渍;小豆子追在后面,嘴里还叼着半块糖霜馒头。
将军!小石头突然刹住脚,仰起沾着饭粒的脸,苏姐姐说明日要教我们识字,你要来听吗?
裴砚蹲下来,替他擦掉嘴角的饭粒:好。
夜风卷着粥香掠过他的衣角。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敲得人心发暖。
他望着厨房里那团暖黄的光,突然觉得喉间的腥甜淡了些。
或许苏挽月说得对,日子是熬出来的,人心也是。
第二日清晨,粥棚的槐树下支起块木板。
苏挽月握着根树枝当笔,在板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人字。
小石头踮着脚去够,小豆子扒着他后背,陈二狗蹲在旁边烧火,偷偷往灶里多添了把干柴——火越旺,粥越香,日子也越有盼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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