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堂里的炭盆早熄了,残灰泛着青白色,混着药罐里没倒净的药渣,散出股酸苦的腥气。
苏挽月的鞋底碾过地上的碎雪,咯吱一声,惊得李大夫手里的药罐晃了晃。
“不是断肠豆的毒。”老人的声音像破风箱,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上两喘,“前日那锅毒米里掺的,是断肠豆没错,可孩子们吐净毒汁后,我给灌了甘草汤,按理说该见好。”他枯瘦的手指抠着药罐沿儿,指甲缝里还沾着褐色药渍,“可今儿早上,三小子开始烧得说胡话,小丫头的疹子从脖子爬到耳根——这哪是中毒,分明是……”
“是疫症?”苏挽月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想起前日在粥棚,孩子们吐完毒米后,有几个挤在墙根儿互相取暖,鼻涕蹭在同伴的破袄上;又想起王婶的孙子昨夜咳得像擂鼓,偏巧隔壁张老汉也开始咳嗽,“李大夫,您说会不会是……”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裴砚突然接话。
他倚在门框上,铠甲没卸,肩甲上的冰碴子正滴滴答答往下落,“我在边镇见过,雪灾过后,冻僵的尸体没人埋,化了水渗进井里,十里八乡的人喝了,先是发烧,接着身上起紫斑,最后……”他喉间滚过一声闷咳,迅速别过脸用帕子掩住嘴,再转回来时,眼尾的红痕更深了。
苏挽月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外祖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御膳房的菜谱能救人,也能记灾”——《御膳秘录》最后几页,确实夹着张泛黄的纸,墨迹都晕开了,写着“疫症初起,症见高热、发疹、咳逆,当以清热解毒之膳调之”。
她转身就往家跑。
门槛绊得她踉跄,却顾不上揉痛处,直奔炕头的木箱。
箱底压着那本裹了蓝布的秘录,布角磨得发白,是她八岁起就揣在怀里的命根子。
翻开最后几页,果不其然,夹着的纸页上还留着外祖父的批注:“大旱三年,河干井竭,尸骸曝野,疫气必生。”
“月丫头!”老周的声音从院外撞进来。
他扛着半袋晒干的马齿苋,额角挂着汗珠子,“李大夫让我来传话,又有五个孩子开始发烧,还有张屠户家的媳妇,说她男人也咳得睡不着!”
苏挽月的手指在纸页上蜷成拳。
她想起今早王婶攥着她的手说“往后信你”,想起裴砚说“我守着你的灶台”,想起雪地里那些仰着脖子等粥的脸——他们信她能救,可她若连这是不是疫症都确认不了……
“去药堂。”她把秘录往怀里一揣,转身时带翻了桌上的陶碗,碗底还粘着前日熬的解毒汤,“老周,你去把我晒的野菊、马齿苋都收来,再找几个手巧的婶子,把竹筛子搬到灶房——要熬药粥!”
“是!”老周应得干脆,转身时差点撞翻院角的腌菜缸,陶瓮晃了晃,发出“咚”的闷响。
这声响惊动了正往这边走的裴砚。
他刚遣了两个亲兵去村口,铠甲上还沾着雪,见苏挽月跑出来,伸手就拽住她的胳膊:“去哪儿?”
“熬疫症的药粥。”苏挽月仰头看他,呼出的白气糊在他铠甲的护颈上,“秘录里写了,用野菊、马齿苋、淡竹叶,加糙米熬半时辰,能退热。”她顿了顿,又补一句,“我外祖父试过的。”
裴砚的拇指在她腕骨上轻轻按了按,像在确认她的温度。
远处传来亲兵的呼喝声,是他派去封锁村东的人在赶流民。
“我让人把染病的屋子围起来,只准进不准出。”他说,声音比寒风还冷,“但你得告诉我,这粥到底管不管用?”
苏挽月突然伸手,把他沾了雪的手套摘下来。
他掌心还攥着染血的帕子,血渍已经半干,泛着暗褐。
“我外祖父说,膳能救命,也能杀人。”她把帕子塞进他手里,“但我试过用野菊给隔壁阿婆退过烧,马齿苋能清毒——就算不管用,总比干等着强。”
裴砚盯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突然低头用嘴哈了口气。
热气裹着他身上的铁锈味和药香,扑在她手背上。
“去灶房。”他说,“我让人把柴火烧得旺旺的,你要什么,我让人去寻。”
灶房的烟筒很快冒出了白烟。
苏挽月站在灶台前,额角渗着细汗,手里的木勺搅得飞快。
野菊的苦香混着糙米的甜,在锅里咕嘟咕嘟翻涌。
老周蹲在灶下添柴,火星子噼啪炸开,映得他脸上的皱纹都发亮:“月丫头,我昨儿在后山发现片野葱,等熬完这锅,我去挖——”
“老周!”院外传来亲兵的喊喝,“裴将军让你去前院,说要议事儿!”
老周应了一声,起身时撞得柴堆哗啦响。
他搓了搓手,往苏挽月手里塞了块烤得焦香的红薯:“先垫垫肚子,别饿晕了。”
苏挽月咬了口红薯,甜丝丝的,混着锅里的药香,竟比往年中秋的月饼还暖。
她望着灶火映亮的房梁,突然听见远处传来裴砚的声音,混着风声飘进来:“谁若敢说这是鬼祟作祟,动摇人心——”
“斩无赦!”
夜来得很快。
苏挽月搅着第二锅药粥,手腕酸得发颤。
灶膛里的火忽明忽暗,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晃得像团跳动的火焰。
门帘被风掀起条缝,她刚要去扯,就见老周端着个粗陶碗进来,碗里腾着热气,飘着几片白菜叶。
“趁热喝。”老周把碗往她手边一放,“我在厨房后头挖了半棵白菜,藏在缸底下的,没冻坏。”他搓了搓手,又说,“裴将军让我盯着,说你要是累了,他来替你搅——”
苏挽月低头喝汤,热汤烫得她眼眶发涩。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灶房里暖得像春三月。
她望着锅里翻涌的药粥,突然想起裴砚早上说“我守着你的灶台”——原来守着,从来不是站在旁边看,而是把柴火烧得更旺,把该备的料都寻来,把所有的风都挡在门外。
木勺在锅里划出清亮的响。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和着灶火的噼啪声,一下一下,像在敲鼓。
灶膛里的火舌突然“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陶碗沿儿上,苏挽月端着汤的手微微一抖。
老周的热汤刚入口,那缕若有若无的异香便顺着喉管爬进鼻腔——是了,前日在粥棚收拾孩子们的呕吐物时,她蹲在墙根儿闻过这味儿,甜中带腥,像碾碎的苦楝子混着没晒透的梅干。
“姑娘?”老周搓着皴裂的手背,“汤凉了?我再去热——”
“不凉。”苏挽月低头吹了吹汤面,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她看见老周的布鞋尖沾着新泥,鞋帮上还挂着半片枯黄的野菊瓣——方才他说在后山挖野葱,可野菊早该在霜降前枯尽了。
她将汤碗往灶台边一放,舀了勺药粥递过去:“您也喝口,守了我半夜,该暖暖。”
老周的喉结动了动,笑着摆手:“我这糙汉子喝不惯药粥,您快趁热——”
“老周!”院外突然传来亲兵的吆喝,“裴将军让你去前院,说要查今日采买的柴禾!”
老周应了一声,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灶台上的药渣纸哗啦作响。
苏挽月盯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听着脚步声渐远,这才抄起汤碗冲进里屋。
炕头的油灯芯结了朵灯花,她用铜簪子挑亮,从木箱底摸出个雕花檀盒——这是外祖父留下的验毒工具,黄铜镊子、瓷臼、琉璃瓶里装着碾碎的皂角粉,样样擦得锃亮。
她捏起汤碗里沾着汤汁的白菜叶,用镊子夹进瓷臼,加了点皂角粉研磨。
“嗤——”
乳白色的浆水突然泛起淡紫色的沫子。
苏挽月的指甲掐进掌心,《御膳秘录》里的批注在脑海里炸开:“皂角遇乌头,浆色转紫,半盏茶毒发,三刻攻心。”她又想起李大夫说孩子们吐净毒米后仍高烧不退——原来那锅毒米不过是引子,真正的毒,早顺着药粥、热汤,渗进了镇民的饭食里!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她太阳穴突突跳。
她把验毒的琉璃瓶塞进袖中,刚要推门,就听见院外传来裴砚的声音,低得像淬了冰:“确定是他们?”
“回将军,影卫在西墙根儿逮着个偷爬出去的,审出这几日有五拨人夜里潜出镇子,说是去‘接救兵’。”影卫的声音压得极低,“可小的查了,这五拨人里有三个是前日在粥棚闹事的泼皮,还有个是张屠户的远房侄子——张屠户家的媳妇今早刚说她男人咳得厉害。”
苏挽月的手指扣住门框。
她看见裴砚背对着她站在廊下,铠甲没卸,月光在肩甲上割出冷白的棱。
他攥着影卫递来的纸条,指节泛着青白,突然将纸条揉成一团扔进炭盆:“盯紧他们,莫打草惊蛇。”
“那苏姑娘那边——”
“她的灶台,我守着。”裴砚转身时,月光照亮他紧抿的唇线,“但若有人敢动她的粥、她的汤……”他低头扯下腰间的佩刀,刀鞘撞在石阶上发出闷响,“我便用这刀,剜了他们的心。”
夜风卷着雪粒扑进窗缝,苏挽月打了个寒颤。
她摸出袖中那片沾着紫沫的琉璃瓶,又想起老周鞋帮上的野菊瓣——后山的野菊早枯了,可废弃祠堂后坡的野菊,她上月去采马齿苋时还见着一丛,开得黄惨惨的。
更夫的梆子声再次响起,这次近了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老周的房间在东厢房,窗纸泛着昏黄的光。
苏挽月蹲在院角的腌菜缸后,看着那抹光突然灭了。
过了片刻,东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老周猫着腰溜出来,怀里鼓鼓囊囊裹着个布包,布鞋尖上的泥还没干。
他往村外走了。
苏挽月摸了摸袖中硬邦邦的琉璃瓶,将外衣下摆往腰里一掖。
灶房的炭盆还燃着余温,可她的手比雪还凉——她得看看,老周怀里的布包里,装的是野葱,还是另一份要掺进药粥里的毒。
夜色漫过断墙,她踩着老周的脚印,往镇外的荒道上潜去。
废弃祠堂的破钟在风里晃,发出哑哑的响,像谁在喉咙里憋着句没喊出来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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