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卷着细尘钻进领口,苏挽月蹲在土堆前的动作顿了顿。
她刚把半块粟米饼收进怀里,就听见王铁匠的粗嗓门炸响:苏娘子!
裴将军!
快来瞧这个!
老铁匠佝偻着背,满是老茧的手正从石缝里往外扯什么。
碎砖缝里卡着块灰扑扑的布片,被他拽出来时带起几粒碎石,当啷砸在地上。
苏挽月凑过去,就着晨光看清布片边缘——金线绣的云纹,虽被磨得发毛,却还能辨出是官服特有的纹样。
朝廷密使的行头。王铁匠用拇指蹭了蹭布片,指甲缝里沾了层土,上个月县里来传旨,那密使穿的就是这料子。他浑浊的眼睛突然眯起,可密使早该回京城了,怎的会卡在咱们村的地道里?
裴砚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咳了两声,伸手接过布片。
他指节泛着青白,却把布片捏得发皱:赵员外家那地道,藏了三个月的粮。话音未落,喉间又溢出闷咳,现在地道塌了,倒漏出个密使的衣角。
苏挽月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怀里的粟米饼。
她突然想起昨夜清理地道时,碎石堆里滚出个青铜酒壶——也是官宦人家常用的样式。去把我屋里的《御膳秘录》拿来。她转头对小春说,翻到后面画地形图的那几页。
等书取来,苏挽月摊开泛黄的纸页。
外祖父当年随御驾出巡时画的黄淮流域图还在,地道尽头本该是天然岩层,可她昨夜打着火把探过,岩层上却有新凿的痕迹——石屑还是湿的,混着新鲜的土腥气。
岩层被凿穿了。她指尖点在图上,后面是条废弃水渠,能通到三十里外的官道。风掀起书页,吹得她耳后碎发乱飞,他们挖地道不是为了偷粮。
粮袋都码得整整齐齐,反倒是通向水渠的那截地道挖得最深。
裴砚的手指重重叩在树干上。
他望着远处被押在草垛旁的赵小翠,后者正歪着脖子啃草根,见他望过来,还咧嘴笑出一口黄牙。审了半夜,只说求财。裴砚的声音像浸了冰碴,可求财的贼,会带着密使的官服?
话音未落,西边突然传来吆喝。
两个亲兵押着个人跌跌撞撞过来,那人裤脚沾着泥,腕子上有道血痕——是赵小翠的亲信青蛇。这孙子半夜摸黑往村外跑,被绊马索套了脚脖子。押人的亲兵踹了青蛇后腰,搜他的时候,腰带里藏着个油布包。
裴砚扯过油布包。
布包浸着汗味,打开却是封折得方方正正的信。
封泥还没完全干,印着朵极小的莲花——户部赈灾司的私印,他在京里见过。
青蛇。裴砚捏着信,指节因用力泛白,你家主子跟户部有什么交情?
青蛇缩着脖子直抖,可嘴硬得很:小的不识字,就是帮人带个信...
带信?裴砚突然低笑一声,笑声里浸着血锈味。
他抬手召来亲兵:去把赵小翠的嘴撬开,灌半碗醒酒汤——他不是爱装糊涂么?转头又对苏挽月道,你看看这信。
苏挽月接过信时,指尖触到信纸上未干的墨痕。
她展开半页,就见开头写着渠成之日,断北粮道,墨迹在北字上晕开团水渍,像是有人急着收笔。
风突然大了,卷起地上的碎土扑在信纸上。
苏挽月望着落款处户部赈灾司的朱印,喉头发紧。
她听见裴砚在身后咳嗽,咳得盔甲都跟着震颤,可目光却像把淬毒的刀,钉在赵小翠身上。
苏娘子?裴砚的声音里带着点哑,信上写了什么?
苏挽月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颤。
她望着远处被亲兵按住灌汤的赵小翠,又低头看信。
晨光照在断北粮道四个字上,刺得她眼睛发酸。
是......她刚开口,就听见赵小翠突然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那声音混着风声撞进耳朵里,惊得老槐树上的乌鸦扑棱棱飞起,翅尖掠过她发顶时,带落几片枯叶,正落在信纸上。
苏挽月低头去捡枯叶,却瞥见信末还有半行小字,被枯叶盖住了。
她轻轻掀开叶子,看清那行字的瞬间,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她抬头望向裴砚。
他正用帕子捂着嘴,指缝里渗出的血珠落在盔甲上,晕开朵小红花。
可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雪夜里燃烧的篝火。
苏娘子?他又唤了一声。
苏挽月把信纸攥进掌心,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她望着裴砚染血的帕子,又望了望远处被押着发抖的青蛇,突然笑了笑:将军,这信......
她的声音被风卷走了半句。
晨雾里,村东头的炊烟正缓缓升起,混着灶膛里飘来的糊味——是哪家的妇人急着煮粥,把锅烧糊了。
可苏挽月闻着那股糊味,却觉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刺鼻。
她展开信纸,目光再次扫过那行小字。
晨光照在她脸上,映得她眼尾的泪痣微微发亮。
这信......她抬头时,脸色已白得像被霜打过的菜叶,将军,你过来看。
苏挽月展开信纸的瞬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裴砚的目光扫过她骤变的脸色,喉间的咳意压了又压,却还是溢出半声闷响。
这不是普通的劫粮案......她的声音发颤,指尖重重戳在待粮价暴涨三倍,便可从中牟利那行字上,有人在借饥荒敛财。晨雾里的炊烟突然呛进鼻腔,她猛地偏头咳嗽,赵员外囤粮、密使失踪、地道通官道——他们早就算计好,等灾情更重时把粮倒卖到别处,哄抬粮价赚黑心钱!
裴砚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接过信纸的手在抖,不是因为病痛,是怒得发颤。
前两日他还在为赵员外私囤的百石粟米松口气,此刻才惊觉那些粮根本不是给百姓留的,是待价而沽的筹码。好个赈灾司。他低笑一声,染血的帕子被攥成皱团,嘴上说开仓放粮,转头却纵容手下勾结乡绅囤粮,拿百姓的命换银钱。
远处传来赵小翠的哭嚎。
那混球被灌了醒酒汤后吐得浑身发臭,此刻正跪在泥地里磕头,脑门撞得砰砰响:青蛇那狗东西偷摸藏信!
我真不知情啊将军!青蛇缩在草垛后,指甲深深抠进泥土里,脸上的惊恐不似作伪——他大概也没想到,主子会把所有罪名推得一干二净。
苏挽月望着这对主仆的丑态,突然想起前日里赵员外请她做寿宴时的阔绰。
那时他拍着胸脯说灾年也要让乡亲们喝口热汤,转脸就把粮锁进密道。
她攥紧信纸,指腹蹭过户部赈灾司的朱印,突然想起外祖父教她辨认御膳房印鉴时说的话:印是死的,用印的人是活的。
将军。她抬头时眼眶泛红,得把消息捂紧。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沾着灶灰的鞋尖——那是今早她给伤兵熬粥时蹭上的,要是让京里知道咱们发现了密信,他们说不定会杀人灭口。
裴砚的目光猛地一凛。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指背掠过她耳后泪痣时,触到一片滚烫。你说得对。他咳着把信纸塞进怀中暗袋,午后召集众将议事,就说地道是意外坍塌,密信的事......他顿了顿,望向远处正在搬运碎石的村民,只让亲信知道。
王铁匠不知何时站到了树后。
老铁匠的铁钳在腰间撞出轻响,目光扫过裴砚染血的帕子,又落在苏挽月攥紧的拳头上。末将愿去查这印。他瓮声瓮气开口,旧部里有个兄弟在户部当差,虽被排挤,却认得各房的印泥。
裴砚点头,从怀里摸出半块虎符递过去。
虎符边缘的刻痕是他当年在战场上留下的,此刻在王铁匠粗糙的掌心泛着冷光:天黑前出发,走水渠那条暗道。他咳得弯下腰,苏挽月忙扶住他后背,却被他反手握住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查清楚这印是谁盖的,是谁在替赈灾司跑腿。
王铁匠把虎符贴在心口,转身时腰板挺得笔直。
他的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踩过青蛇蜷缩的脚背时,铁靴在泥地上碾出个深痕。
青蛇吓得一缩,却见老铁匠连个眼神都没给,只大步走向马厩——那里拴着他养了十年的黑鬃马,此刻正踢着蹄子打鼻响,像是感应到了主人的紧迫。
午后的议事厅飘着艾草味。
苏挽月站在门外,听着厅内此起彼伏的末将遵令,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门框上的刀痕——那是裴砚前日替她挡流民时留下的。
风从门缝钻进来,卷着裴砚压抑的咳嗽,她突然想起信末被枯叶盖住的那行小字:切记,镇北军粮不可动。
原来他们怕的是裴砚。怕镇北军的刀,怕裴砚护着的百姓。
夜色漫上来时,厨房的油灯结了灯花。
苏挽月摊开前日朝廷使者带来的诏书,与密信并排放在案上。
诏书是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的金字,密信是断北粮道,待价而沽的墨字,可那笔锋的顿挫、提钩的弧度,竟像出自同一人之手。
原来,你们早就在我们身边了......她喃喃着,指尖抚过诏书上的钦此二字。
前日那密使来传旨时,她替他煮了碗热粥。
他捧着碗说苏娘子的手艺比宫里的甜,转脸就把百姓的生死写成牟利的算盘。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纸哗啦作响。
苏挽月打了个寒颤,起身去关窗。
月光透过窗格落在案上,照亮密信边缘那朵极小的莲花印——在月光下,印泥里竟泛着一丝金粉。
她猛地想起,王铁匠说过户部各房的印泥不同:管账的用朱砂,管粮的掺金粉,说是沾了钱粮的贵气。
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
手指颤抖着翻开《御膳秘录》,翻到外祖父记录宫廷秘辛的那页——户部赈灾司掌粮房,印泥必掺金粉,取粮如金之意。
墨迹在月光下泛着黄,像极了密信上那抹若隐若现的金芒。
远处传来马蹄声。
苏挽月凑到窗边望去,只见王铁匠的黑鬃马正从村外疾驰而来,马背上的人影裹着夜色,腰间的虎符闪着幽光。
她望着那点黑影越来越近,突然想起裴砚白天说的话:等查清楚,我要让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把吞下去的粮一粒一粒吐出来。
风卷着马蹄声撞进厨房,吹灭了案上的油灯。
黑暗中,苏挽月摸着黑把密信和诏书收进木匣,指尖触到匣底外祖父的刻字慎思。
她闭上眼,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王铁匠连夜赶回来,定是查到了什么。
而那藏在金粉印下的秘密,怕是比她想的,还要深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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