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挽月捏着算盘的手在月光下泛着青白。
灶房的破窗漏进半片月亮,恰好落在墙角那粒焦糊的干粮上——和阿六布囊里掉出来的那粒,连焦黑的纹路都一模一样。
她想起白日里白眉老头被押走时,阿六蹲在织坊门槛上帮忙编竹篮的模样。
竹篾刺得他掌心渗血,他却像没知觉似的,目光总往匠人们脸上扫。
数人数,她突然反应过来。
流民镇里能打铁铸器的匠人总共十二户,那日阿六的竹篾片在手里翻了十二次,每翻一次就扫过一张脸。
月娘?帮工阿菊端着空碗从里间出来,粮册核完了?
苏挽月猛地合上算盘,珠子碰撞的脆响惊得阿菊缩了缩脖子。
她把算盘往桌上一扣,指腹碾过那粒焦糊的干粮:阿菊,明早把织坊的麻线全晾到院坝里。
麻线?阿菊瞪圆眼睛,那可是要给护院做号衣的,晒坏了
晒不坏。苏挽月扯出个笑,指尖蹭过阿菊发间的木簪,再去跟冷七说,后半夜巡逻的换戌时三刻来,前半夜的改成丑时头。
阿菊被她按得踉跄两步,却见她转身时眼底闪着狼一样的光——那是从前在野地里寻到无毒野菜时才有的亮。
夜更深了。
织坊的院坝里,新晒的麻线在风里晃成一片银网。
阿六贴着墙根挪到篱笆边,喉咙里滚出半声冷笑。
他早看出这镇子的巡逻像筛子,前日戌时换岗,昨日寅时换班,今晚定是丑时才会来。
他摸出怀里的短刀,刀锋刚碰到麻线,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咔的一声。
不是竹篾断裂的轻响,是刀刃入肉的闷钝。
阿六的后颈被人用刀背重重磕了一下,整个人栽进麻线堆里。
他抬头时,冷七的刀尖正抵着他喉结,月光从刀面滑下来,照见对方腰间挂着的酒葫芦——白日里他见这护院在镇公所喝了三碗酒,此刻酒气却淡得几乎闻不到。
说。冷七的刀往前送了半寸,谢九娘还派了谁?
阿六疼得直抽冷气,却突然笑了:你们以为就我一个?
铁匠铺的风箱...
啪的一声,苏挽月的巴掌扇在他脸上。
她蹲下来,指尖掐住他下巴,指甲几乎要戳进肉里:风箱怎么了?
说!
阿六被她眼里的狠劲骇住了,下意识就吐了实话:还有两个兄弟混在铁匠铺,说要往鼓炉里掺废石,烧红了能炸炉!
月娘。裴砚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他披着玄色大氅,咳了两声,用帕子掩住嘴,再拿开时帕角沾着淡红,镇门封了。
李铁匠扛着铁锤从他身后挤进来,铁锤头在地上砸出个坑:风箱是我亲手打的,掺废石?
老子倒要看看是哪双脏手!
裴砚抬手指向铁匠铺的方向:李师傅,明日在铺外摆半成的犁头耙子。他转头对苏挽月笑了笑,咳得更凶了,再放消息出去,说后日有工匠比试,谁能把废铁淬得最亮,赏三斗粟米。
苏挽月突然抓住他掩嘴的帕子,帕上的淡红刺得她眼睛发酸。
她压下涌到喉咙的心疼,反手握住他染了薄茧的手:我去让阿菊多熬些参汤。
不急。裴砚抽回手,将大氅往她肩上裹了裹,先去铁匠铺。
月光渐沉时,铁匠铺外的空地上多了几堆泛着冷光的废铁。
两个灰衣人缩在街角,盯着那些废铁舔了舔嘴唇——谢九娘说过,只要把废石掺进鼓炉,等铁水烧红时就能炸得满铺火星。
其中一个摸了摸怀里的碎石,对另一个使了个眼色:明晚子时,就现在。
风卷着沙粒扑过来,刮得废铁堆发出呜咽般的轻响。
子时三刻的风裹着铁锈味灌进铁匠铺。
两个灰衣人猫着腰溜到鼓炉旁,其中一个掏出怀里的碎石,指尖刚触到炉边的铁铲,突然顿住——往常这时候,熔铁的轰鸣该震得耳骨发疼,可今日炉口只冒得起不起的青烟。
不对劲。左边的瘦子扯了扯同伴的衣角,这炉温...莫不是李老头动了手脚?
右边的高个把碎石往怀里一塞,抄起铁铲就往炉里探:管他呢,先把废石扔进去再说——
话音未落,铁铲当啷砸在炉壁上。
高个瞪大眼睛,铲头竟沾着半凝固的铁水,黏糊糊扯出丝来:这炉温连半成火候都不到!
抓贼!
冷七的暴喝从梁上劈下来。
他手持长棍跃下,棍头精准敲在瘦子手腕上,碎石叮叮当当滚了满地。
高个转身要跑,却见李铁匠举着烧红的火钳堵在门口,钳尖离他咽喉不过三寸:想炸我炉?
先问问我这把钳答应不。
捆了!苏挽月从阴影里走出来,手里的麻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她盯着两个刺客发颤的膝盖,想起白日里阿六招供时的狠劲,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掌心——方才她躲在柴堆后,听见高个说炉温不对时,后背的冷汗浸透了中衣。
月娘。裴砚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门框边,玄色大氅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玄铁剑。
他望着被按在地上的刺客,喉间滚过一声压抑的咳嗽,帕子掩住嘴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苏挽月攥紧麻绳的手顿了顿。
她想起昨夜替他换帕子时,帕角那抹触目惊心的红,此刻却只低低道:先押去柴房,等天亮了再审。
天刚蒙蒙亮,织坊的纺车声便响成一片。
苏挽月蹲在染缸边,看花婆婆用竹篾挑起匹靛蓝土布,布面的水痕在晨光里像片流动的湖。
月娘,花婆婆将布晾上木架,竹节似的手指敲了敲染缸沿,前日新收的麻线少了两捆。她眯起眼,皱纹里浸着经年累月的精明,我夜里守了半宿,看见张村的王婶子往怀里塞布头——说是要给小孙女儿做肚兜,可那布纹是织坊特有的斜纹,她自家纺不出来。
苏挽月直起腰,染缸里映出她紧抿的唇线。
流民镇刚建时,她只想着让百姓有衣穿,却忘了有衣穿和公平穿是两回事。
她摸出怀里的算盘,珠珠拨得噼啪响:婆婆的意思是?
轮值。花婆婆从袖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整整齐齐的竹牌,各村选个信得过的,轮流守织坊。
我昨日跟李铁匠商量了,他说能打铜锁,锁在布柜上,钥匙由轮值的人管。她指腹蹭过竹牌上的刻痕,再让你写的那字儿派上用场——你不是会画布票么?
一人一月发三寸,拿票换布,谁也别想多占。
苏挽月盯着竹牌上歪歪扭扭的张李陈字样,突然笑了。
她想起八岁那年,外祖父教她认御膳房的菜牌,说规矩不是捆人的绳,是护人的墙。
此刻晨风吹起她鬓角的碎发,她抓起笔在竹牌背面画了朵小莲花——这是她新想的暗号,只有轮值的人知道。
就这么办。她把竹牌往花婆婆手里一塞,下午让各村来领牌,晚膳时开个会,我教大家认布票。
日头升到头顶时,镇东的老戏台成了刑场。
裴砚站在台中央,玄铁剑搁在脚边,剑鞘上的龙纹被晒得发亮。
三个刺客被捆在台柱上,阿六的脸肿得像发面馍,见着裴砚就筛糠似的抖。
镇北军的规矩,裴砚的声音像敲在青石板上的铁锤,偷粮者断指,毁器者断腕。他扫过台下密密麻麻的百姓,有人攥着刚领的布票,有人背着李铁匠新打的锄头,他们不是偷粮毁器,是要断我们的活路——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撑在剑鞘上,指节泛白。
苏挽月在台下攥紧了帕子,却见他猛地直起腰,帕子已经收进袖中:谁要来抢我们的饭碗,我就砍他的手;谁想毁我们的衣裳,我就剜他的眼。
台下先是死寂,接着爆发出山呼般的好。
王婶子举着布票喊:将军说得对!
往后谁再偷布,我第一个拿竹牌砸他!李铁匠扛着铁锤挤到前排:明儿我就去打锁,比城门的锁还结实!
日头偏西时,李铁匠蹲在铁匠铺的鼓炉前,火钳敲了敲炉壁。当的一声,竟不是熟悉的闷响,倒像敲在破瓦罐上。
他扒开炉灰,借着火光凑近看——炉膛内侧结着层黑褐色的硬壳,指甲抠上去,硬得能刮出火星。
怪事。他嘀咕着,用火钳戳了戳结壳,这炉才烧了半月,怎么就焦成这样?
风从破窗钻进来,吹得炉灰簌簌往下落。
李铁匠望着那层古怪的焦壳,突然想起昨夜两个刺客说的炉温不对,后颈泛起一层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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