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浓得化不开的墨，沉重地笼罩着长安。白日里地狱般的朱雀门下，此刻只剩下废墟的剪影在寒风中瑟缩，断壁残垣如同狰狞的怪兽骨架。城墙根下，幸存的乞丐们无声地蜷缩在更深、更黑的角落，如同受了惊的鼠群。白日里暴行的血腥气似乎被寒气冻结在空气中，浓得让人喘不过气，夹杂着死亡和冻僵的腐臭，直往人骨髓里钻。压抑的低泣早已消停，取而代之的是死寂中清晰的牙齿格格打战声，以及寒风吹过废墟空洞时发出的呜咽回响。
李燮在冰硬的垃圾堆尸体中，艰难地活动着几乎冻得失去知觉的手指。每一次微小的屈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将压在身下那只僵硬的右手，一点点从冰冷的地面和肋骨的缝隙中抽离出来。
手掌已经冻得麻木，五根手指如同冰雕的树枝，几乎无法弯曲。他用尽全身力气，尝试着动了一下紧握的五指——那深入骨髓的、刺入掌心的尖锐棱角感依旧清晰存在！
东西还在！
那枚被寿王李震濒死前塞进他手中的、沾满滚烫鲜血和冰冷污泥的硬物！
确认东西还在，李燮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又微微抽搐起来。但他不敢停下。他必须离开这片如同乱葬岗般的垃圾堆！这里的腐臭和可能的瘟疫气息更胜别处。他用被冻僵的手肘和膝盖，极其缓慢、极其卑微地在冰冷硌人的碎石和冻土上挪动，像个真正的蠕动蛆虫，一点点地、无声无息地脱离身边冰冷的尸体堆。
每挪动一寸，身体与地面尖锐杂物的刮擦都带来刺骨的疼痛。后背、臀部、膝盖的伤口在摩擦中似乎撕裂得更大，流出粘稠冰冷的液体。但他不敢停。他必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最终，他蠕动到了一截巨大断裂的石墩和半堵破土墙夹成的三角狭缝之中。这里背风，只有头顶一线微光漏下，勉强能看到东西。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将身体紧紧地缩成一团。
直到这时，他才敢用僵硬如枯枝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摸索着向左手移去。
他将几乎失去知觉的左手摊开在胸前，冰冷的手指颤抖着，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掰开右手的五根手指。
污秽的掌心摊开。
在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光线下，一枚沾染了厚厚黑红血污、粘着冰渣和泥土的小东西，静静地躺在他的左手掌心里。
它只有小指指节大小，形状并不规则，有明显的断裂面，边缘极其锋利。厚厚一层凝固的血污和泥垢覆盖了它的大部分，隐约能看出温润的质地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光泽，但具体是什么材质，完全无法辨认。
李燮将那冰冷的小东西紧紧攥在布满伤口和污垢的掌心，试图用自己仅存的一点点体温去焐热它。寒意刺骨。那尖锐的棱角在掌心留下的伤口接触到冰凉的硬物，又传来一阵刺痛。
“大唐……玉……在……”
寿王李震气若游丝、混合着血沫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炸响！
李震那临死前拼尽全力、燃烧着最后生命的光亮眼神，那双死死抓住他脚踝的冰冷手指传递过来的决绝……如同幽灵般在眼前重现！
这冰冷的碎片……是玉？玉玺的碎片？！是证明身份的信物？还是指向某个惊天秘密的钥匙？“在”？在哪里？玉玺在？被朱温抢走了？还是……藏在某个地方？
无数的念头如同冰冷的虫蚁在脑中疯狂奔涌、噬咬。每一个猜测都导向巨大的机遇，也指向更深的死亡旋涡！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冻僵的肋骨，带来一阵钝痛。血液在冰封的血管中开始挣扎流淌，让麻木的肢体开始恢复一点知觉，同时也唤醒了身体各处伤口的灼热疼痛。
“嘶……”李燮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寒冷、饥饿、失血带来的巨大虚弱感，如同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困在原地。
不行！现在思考这些是致命的！必须先活下来！必须补充能量和热量！否则，不等弄清楚这碎玉的秘密，他今晚就会冻僵在这个冰冷的角落里！
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
这个念头如同一道滚烫的火线，强行熔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食物！哪里有食物？
他的目光，如同黑暗中的野兽，扫视着城墙根这片废墟。他看到了那几个曾经吹嘘过投靠沙陀兵能吃饱的“体面人”——刀疤刘和缺耳瘦子等人的位置。他们蜷缩在一堆相对厚实的干草后面，比普通的乞丐更靠近城门洞入口，能蹭到一点点微弱的烛光。阴影里，似乎有人正在窸窸窣窣地咀嚼着什么。
一股疯狂而强烈的嫉妒和生存渴望猛地攫住了李燮！他太饿了！那种如同火焰灼烧胃囊、随时要将他最后一点生命能量彻底榨干的饥饿感，压倒了恐惧！
他必须过去！哪怕只得到一点渣滓！一点点能卡住牙缝的东西！
就在他支撑着冻僵的身体，准备向那片有微光的区域爬过去时——
“呼……”一阵阴冷的寒风打着旋儿从城门口方向吹来，带来了更浓的血腥味，以及……一点点极其微弱的焦糊气味！
李燮猛地顿住动作，鼻翼下意识地翕动了两下。不是错觉！
那不是简单的烟熏火燎味，是皮肉被烧焦、混合着油脂的味道！虽然极其微弱，被寒风稀释了无数倍，但经历过白天惨烈景象的他，对血肉的味道变得异常敏感！
他的目光瞬间投向紧闭的朱雀门缝隙！瞳孔骤然收缩！
透过厚重城门极其狭窄的门缝——不知是没关严实，还是门板破损所致——一丝极淡、极微弱的橙红色光芒，正从门内透射出来！不像是城头微弱的灯火，更像是一种……流动的、跳跃的……火光？！
那焦糊味，正是从那里飘出！
轰！
一股更浓烈的焦糊肉味混合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哀嚎惨叫声（极细微，但真实）被寒风卷着，再次拂过鼻端和耳膜！同时，门缝里透出的那丝火光，似乎剧烈地闪烁跳动了一下，变得更加明亮！如同里面正有一座巨大的……焚尸炉在熊熊燃烧！
发生了什么？！
难道是……朱温在清洗？！在焚尸灭迹？！
李燮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巨大的寒意笼罩全身！白天那些被押解的宗室……那些绝望的身影……寿王李震凄惨的死状……
难道……这冲天的火焰和焦臭……是为了毁尸灭迹？为了掩盖朱温的暴行？还是……篡位登基前最后的血腥祭奠？！
一丝难以遏制的、冰冷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扭曲到极致的、疯狂生长的东西，如同藤蔓般缠绕上了李燮的心脏！
恐惧？有！深入骨髓的恐惧！朱温的狠毒凶残远超想象！
但比恐惧更强烈、更滚烫的，是从他灵魂深处最黑暗角落里猛烈翻腾上来的……怒！
滔天之怒！
为那被如同猪狗般拖拽、凌辱、践踏而死的宗亲！为那被从城楼无情摔下、化作一摊烂肉的寿王李震！更为这即将被烈火彻底吞噬掉的、无数曾经同样流淌着尊贵血液的生命！
还有这弥漫着焦臭血肉气味、如同冰冷坟墓般的长安城！
“嗬……”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野兽低咆的喘息从李燮喉间挤出！攥着冰冷碎玉的拳头因过度用力而咯咯作响，尖锐的棱角深深刺入结痂的伤口，新鲜的血液混杂着冰冷的污垢，渗出指缝！
痛！却带来一种扭曲的清醒！
火光！血腥！
这破碎的玉！这绝境！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开层层黑暗和绝望——既然无路可走，为何不……自己捅开这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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