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青石长道上人影渐稀。
云绮萝缓步出宫门，衣袖微拂，玉佩贴着腕骨轻轻一颤，那抹幽蓝未散，如寒潭底浮起的一缕霜气，迟迟不退。
她未登车驾，只向随侍的婢女道：“回府。”声音清越，不带半分倦意。
尚书府在城东，朱门高墙，匾额上“忠勤衍庆”四字笔力遒劲，却掩不住门庭冷落。
她自侧门入，脚步未停，径直穿过垂花影壁。廊下几株老梅，枝干虬曲，春寒未尽，花苞紧闭如拳。
玉佩忽又轻震，这一次，是断续的、如脉搏般的波动——恶意藏得极深，却如蛛丝悬于风中，稍一触碰便颤动不止。
她眸光微敛，面上不动声色，只在经过西厢回廊时，脚步略顿。
一名洒扫的粗使婆子正低头拖地，木桶里水色浑浊，倒映出她半幅裙裾。
云绮萝眼角余光扫过，那婆子指节粗大，右手无名指却戴着一枚银戒，样式眼熟——是二姐云梦萱去年生辰时，从江南带回的苏工细作，向来只赠亲信。
她唇角微扬，笑意未达眼底。
夜饭设在正厅，老尚书尚未归府，主位空着。
云梦萱已坐在左首，一身藕荷色衫裙，发间簪着珍珠步摇，见她进来，笑意盈盈起身：
“三妹回来了？听说你今日在宫中应对得体，连皇后都赐了茶，真是咱们云家的体面。”
云绮萝落座，执箸轻拨碗中清粥：“二姐谬赞。茶未饮，话未尽，何来体面？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哦？”云梦萱眉梢一挑，声音娇柔，“听闻皇后召你独对，可是要托你办什么要紧事？”
“不过是问了些工坊营生。”她抬眼，目光澄澈，“胭脂水粉，针线绣活，妇人之事，不足挂齿。”
云梦萱指尖在案上轻点两下，忽而叹道：“可有人言，三妹如今手眼通天，连朝堂风云都能搅动。咱们这小小尚书府，怕是容不下你了。”
话音未落，外头忽有丫鬟匆匆进来，面色慌张：
“小姐！不好了！您今早送去公主府的那盒‘雪魄胭’，刚被退回来了！说是……说是里头混了致敏的海蛤粉，公主用了脸颊红肿，险些毁容！”
厅中霎时一静。
云梦萱猛地站起，惊道：“什么？那盒胭脂分明是我亲手挑的料，三妹你也看过配方！怎会出这等事？”
云绮萝缓缓放下瓷勺，勺沿磕在碗边，发出一声轻响。
玉佩在袖中忽地一热，微光流转——蓝光未褪，红光却悄然浮起，如暗夜中忽现的星火。
她抬眸，看向那报信的丫鬟。那丫头低着头，袖口沾着一点淡粉，像是蹭过未干的胭脂。
而她站的位置，恰好挡住了西窗透进的月光，在地上投下一道歪斜的影。
“雪魄胭”是她新研的方子，以雪莲、珍珠粉为主，辅以西域玫瑰露，温和润肤，连敏感肌的妇人都可用。
海蛤粉性燥，极易引发红疹，断不会混入此列。
她轻轻一笑：“二姐莫急。既是送去公主府的礼，怎会不经我手？我记得，那盒胭脂是你差人从我库房取的，可有签押？”
云梦萱一滞：“自然……是托了陈嬷嬷去取的。她是你我共用的人，还能有假？”
“陈嬷嬷？”云绮萝慢条斯理地抬手，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封皮靛青，角上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那是她私设工坊的出入账本。
“昨儿她领了三钱银子，说是修补库房门锁。可我今日回府前，特意绕道看了一眼，那门锁完好如初，连锈都没一处。”
她翻开一页，指尖点着一行小字：“戌时初，陈氏领钥开库，取‘雪魄胭’一盒，交予二小姐贴身婢女翠缕。签押在此。”
厅中鸦雀无声。
云梦萱脸色微变，强笑道：“三妹这是什么意思？不过是一时疏忽，何必较真？”
“较真？”云绮萝合上账本，抬眼直视她，
“若只是疏忽，为何今日库房的守钥嬷嬷被调去了后院洗衣？为何我工坊的配方抄本，昨夜被人翻动过，页角还沾了胭脂渍？”
她顿了顿，声音轻缓如风：“二姐，你若想争，大可光明正大。可若想踩着我的名声往上爬，那便别怪我不念姐妹情分。”
云梦萱咬唇，眼中怒意翻涌，却强压着道：
“你血口喷人！我何时动过你东西？分明是你自己工坊出了岔子，反倒来赖我！”
云绮萝不答，只将账本轻轻推至案上，起身离席。
“明日公主府自会查清真相。若二姐问心无愧，便不必惧查。”
她走出正厅，夜风拂面，玉佩忽地又是一震——这一次，是微弱的善意波动，来自东角门方向。
她脚步一转，悄然绕至后园。
园中老槐树下，一名小厮模样的少年正蹲着整理花枝，见她来，慌忙起身。
云绮萝认得他，是府中花匠之子，平日沉默寡言，却总在她工坊外徘徊。
“你有话要说？”她轻声问。
少年低头，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叠的纸条：
“小姐……今早翠缕让我帮她送信，我偷看了一眼。她说……说要在三小姐的衣裳里缝进一封‘私情书信’，让尚书大人撞见，定会震怒……”
云绮萝接过纸条，展开一看，字迹娟秀，却是模仿她的笔法，内容露骨，落款竟写着江南某位富商子弟的名讳。
她冷笑。
果然是老套手段——毁她名节，逼她失宠，再借父亲之手将她逐出府门。
玉佩忽地微光一闪，一道模糊图影浮现在她心间：一卷素绢，上书“云氏家规”四字，其下朱批一条：“女眷私通外男，杖六十，逐出宗祠。”
她眸光一沉。
这一局，云梦萱不仅要她丢脸，还要她身败名裂。
她将纸条收起，对少年道：“明日辰时，你去工坊找我，领十两银子，另给你安排个差事。”
少年惊喜叩首。
她转身欲走，忽觉袖中玉佩又是一动——红光流转，如朝霞初染。
灵感忽至。
她驻足，唇角缓缓扬起。
既然二姐想演一出好戏，那她便搭台布景，让她唱个痛快。
翌日清晨，云绮萝命人将库房重新封印，又请来府中几位老嬷嬷作证，当众打开那盒“雪魄胭”。
取粉少许，以温水调和，敷于兔背——半时辰后，兔肤如常，毫无异样。
“此粉无毒。”她淡淡道。
又命人取来那封“私情书信”，以特制药水轻拭——字迹未变，纸背却浮出一行暗纹：
出自东街“文渊阁”的特制笺纸，而该纸向来只供尚书府内眷使用，且每月限量。
“笔迹可仿，纸源难掩。”她将纸条递予父亲，“此笺上月仅发三张，一张在二姐房中，两张在她贴身婢女处。不知，可要对质？”
老尚书脸色铁青，拍案而起。
云梦萱瘫坐椅中，面如死灰。
云绮萝立于庭中，晨光洒落肩头，玉佩温润如初。
她望着二姐颤抖的指尖，轻轻道：“二姐，你可知为何我从不争？”
她顿了顿，声音如风过竹林：
“因为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你争的这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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