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被夜风吹得簌簌作响时,苏砚正蹲在木箱前。
他摸出那柄木剑,剑鞘上的刻痕还是清越去年用刻刀歪歪扭扭雕的“砚”字。
又翻出昭昭塞进来的糖人,糖壳已经裂了道缝,露出里面金黄的糖芯——像极了小丫头偷吃蜜饯被抓包时泛红的耳尖。
最后他把云舒送的狼首箭簇别在腰间,金属凉意透过里衣渗进皮肤,像北境风雪里那声“苏先生若敢先走,我便砍了这咸阳城所有的城门”。
“啪嗒。”
一滴泪砸在糖人上,晕开浅褐色的水痕。
他慌忙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
“臭书生,装什么洒脱?”他自嘲地笑,指尖在信纸上反复摩挲,“说什么‘替我多吃块桂花糕’,倒像...倒像真能留她们在阳间吃似的。”
行囊扎到第三道绳结时,院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苏砚的背瞬间绷直。
他不是没察觉——从傍晚在城楼望到妖帝身影起,清欢煎的药里就多了安神香,清越的木鸢总在屋檐盘旋,昭昭抱着布老虎在他房门口晃了三回,连红绡都破天荒没唱曲儿,只在隔壁绣楼里拨着琵琶弦,每一声都掐着他的心跳。
可他还是存了侥幸。
直到推开门的刹那,月光在青石板上淌成银河,清欢立在阶下,素色裙裾被风掀起一角,腕间那串他去年在西市买的青玉串子叮当作响。
“阿砚。”她声音发颤,手里的银针泛着冷光,“你要走可以,先让我把你变成不会动的病人。”
苏砚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记得清欢的银针——上个月他淋雨发烧,她用三寸针在他大椎穴扎了三记,疼得他直抽气;前日寒衣受了刀伤,她捻着针在烛火下烤了又烤,手法轻得像哄睡的婴儿。
此刻那银针却对准他的曲池穴,指尖抖得厉害,倒像是要扎进自己肉里。
“清欢...”他往前半步,“这是我自己的劫——”
“你总说我们是累赘。”清欢突然打断他,眼泪顺着眼尾滑进衣领,“可你忘了,那日我坠河时,是你这个落拓书生拼了命往冰水里跳;清越的机关木鸢卡在树顶,是你搬着梯子爬了七丈高;昭昭背不出《三字经》急得哭,是你用糖葫芦哄着她背了半夜;寒衣被质子府追杀,是你替她顶了刺客罪名;红绡被老鸨打,是你堵在门口说‘十年后我来娶她’;云舒的退匈奴策被将军撕了,是你跪在雪地里重抄了三遍。”
她一步步逼近,银针离他手腕不过半寸:“你说我们是累赘?那你告诉我,若没我们,你在咸阳城被地痞围殴时,是谁用药箱砸晕三个?你饿肚子时,是谁偷偷往你书里塞炊饼?你被轮回记忆搅得头疼欲裂时,是谁守着你三天三夜没合眼?”
“清欢!”苏砚抓住她持针的手,触到一片冰凉,“我是怕你们死——”
“那你就不怕我们活在没有你的咸阳?”
身后传来清越的冷笑。
苏砚回头,正见小丫头踮着脚从他怀里抽出那封未写完的信,发尾的墨玉簪子晃得人眼花。
她快速扫过信笺,突然把纸团成一团塞进袖口,指尖戳着他胸口:“你当我们是傻子?前日我在你鞋底装了机关虫,昨日在你茶里下了追踪粉,今早连昭昭的布老虎都塞了微型罗盘——你以为你瞒得住?”
她掏出巴掌大的青铜罗盘,指针正疯狂转向城西。
清越把罗盘拍在他掌心,温度还带着她手炉的余温:“轮回渊在城西三十里,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以为你走了,我们就会缩在咸阳城吃桂花糕?你以为...你以为我们会让你一个人去死?”
风卷着几片枯叶掠过屋檐。
苏砚望着清越泛红的眼尾——这丫头总说自己是墨家弟子,要做最冷静的机关师,此刻睫毛却沾着湿意,像被雨打湿的蝴蝶。
“砚哥哥。”
甜软的声音从院门口传来。
昭昭抱着布老虎站在月光里,发间的珠花歪了,大概是从被窝里急急忙忙跑出来的。
她踮着脚把什么塞进他手心——是块揉得不成形的桂花糕,还带着体温:“昭昭知道,渊里有大妖怪。但昭昭不怕,昭昭有砚哥哥的剑,有清欢姐姐的针,有清越姐姐的木鸢...还有...”
她突然顿住,视线越过他肩头。
苏砚顺着望去。
墙角的阴影里,寒衣的佩剑正泛着幽光。
那柄他亲手磨了七日的青锋剑,此刻被横在地上,剑鞘上还沾着夜露。
远处传来更漏声,三更已过。
苏砚低头看掌心的桂花糕,糖霜蹭了满手。
清欢的手还被他攥着,指尖渐渐有了温度;清越的罗盘在掌心发烫,指针仍固执地指向西方;昭昭的布老虎蹭着他手背,虎须挠得人发痒。
他忽然笑了。
“走。”他松开清欢的手,弯腰把昭昭抱起来,“先去厨房拿块新的桂花糕——你这手艺,比清欢差远了。”
清越立刻跳起来去拽他袖子:“我要坐木鸢!我新改良的机关能飞五十里不落地!”
清欢抽回手整理发鬓,却悄悄把银针收进袖中:“路上我带着药箱,你若敢晕过去...”
“知道了知道了。”苏砚揉了揉昭昭的发顶,抬头望向血色未褪的天际,“先说好,到了渊边不许乱跑——”
“寒衣姐姐会看着我们。”昭昭突然指着墙角。
阴影里,一道身影缓缓直起腰。
月光漫过她腰间的剑穗,那是苏砚去年用昭昭的旧帕子编的,边角还绣着歪歪扭扭的“安”字。
寒衣的手搭在剑柄上,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苏砚脸上。
她没说话,只是将剑拔了半寸。
金属摩擦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苏砚望着她眼底跳动的星火,忽然觉得,那些被他视作“无用”的温暖,此刻真的成了最锋利的剑刃。
他弯腰提起行囊,转身时,清越已经蹦蹦跳跳去搬木鸢,昭昭趴在他肩头啃桂花糕,清欢在替他理乱了的衣领,而寒衣的剑,正随着他们的脚步,在阴影里划出一道雪亮的光。
城西方向,轮回渊的雾气已经漫了过来。
但这一次,不是独影夜行。
寒衣的剑穗在夜风中轻颤,那抹旧帕子绣的“安”字擦过苏砚手背时,他才惊觉自己竟在发抖。
“属下愿随公子赴死。”
冷冽声线裹着霜,寒衣单膝点地,青锋剑横于两人之间。
月光劈在她眉骨上,将眼尾那道极浅的刀疤照得发白——那是三年前替他挡刺客时留下的。
她仰头望着他,瞳孔里跳动的星火比剑刃更烫:“若你命终轮回渊,我便为你守墓千年。”
苏砚喉结动了动,想伸手扶她,指尖却在离她肩三寸处顿住。
他想起寒衣第一次跪他的模样——那时她被质子府追兵砍断右臂,他用破布替她止血,她突然扣住他手腕,血污的手按在青砖上:“这条命,是公子给的。”如今她跪得更直,像北境雪地里的苍松,连发丝都没乱半分。
“起来。”他声音发哑,弯腰去拉她,“要跪便一起跪——”
“好个‘一起’。”
甜腻的弦音裹着脂粉气撞进耳里。
红绡倚在院门框上,月白纱衣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缀着珍珠的银链。
她指尖转着半支未燃尽的沉香,眼尾的朱砂痣跟着笑意轻颤:“苏公子说过十年娶我,如今才过去两年半,想赖账可不行。”
话音未落,她已欺身近前,葱白指尖勾住苏砚手腕。
他能感觉到她掌心薄茧——那是常年拨琵琶磨的,此刻却烫得惊人。
红绡歪头凑近他耳畔,声音放得极轻,像说什么闺中密语:“你以为我只是花魁?前日我让春香去西市买的朱砂,是给你刻轮回渊地图用的;昨夜你翻书时掉的半片残卷,是我花百金从六国余孽手里换的。”她退后半步,眼波流转间带起一片波光:“我要亲眼看着你活到那天。”
苏砚望着她发间那支他送的木簪——当时他穷得买不起银饰,只能砍了院后桃枝雕的,此刻正稳稳别在她乌云堆里。
他忽然想起初见时,老鸨拿藤条抽她后背,她咬着唇不喊疼,偏头冲他笑:“公子可要记得,红绡的眼泪比珍珠金贵。”
“不准丢下我!”
幼嫩的哭腔撞碎了夜色。
昭昭不知何时从他怀里溜下来,小短腿跑得发颤,扑过来死死抱住他大腿。
她怀里的布老虎掉在地上,露出肚皮里塞的微型罗盘——清越的手艺。
苏砚弯腰要抱她,却被她指甲掐住手腕,疼得倒抽冷气。
“你是我的军师!”昭昭仰起脸,眼泪糊了半张脸,“你教我背《三字经》,说‘人之初,性本善’;你用糖葫芦哄我学算术,说‘算错了就罚抄《秦律》’;你说等我及笄,要陪我去看东海的日出——”她突然攥紧胸口的玉玺,那方刻着“受命于天”的玉印突然爆发出刺目金光,“你是大秦的英雄!英雄不能说话不算数!”
金光如活物般窜上天空,像一条金鳞巨龙撕裂夜幕。
远方传来低沉的钟鸣,一声,两声,第三声时,城西方向腾起血色雾气——轮回渊开了。
苏砚被金光晃得眯起眼,却看见昭昭发间的珠花在金光里流转,竟与玉玺上的云纹一模一样。
他忽然想起史书中那句“帝星现,轮回裂”,后颈泛起凉意。
“走。”清越的木鸢“咔嗒”一声落在院墙上,她站在鸢头叉腰,发尾的墨玉簪子闪着幽光,“再磨蹭,渊口的阴雾要漫到咸阳城了。”清欢已经将药箱捆在鸢尾,冲他晃了晃银针:“我在你人中穴扎了防晕针,要是敢晕——”
“知道了知道了。”苏砚弯腰捡起昭昭的布老虎,替她擦了擦眼泪,“昭昭最乖了,上木鸢要坐中间,别掉下去。”他抬头时,寒衣已将青锋剑入鞘,伸手接住要爬木鸢的昭昭;红绡踩着木鸢侧梁坐下,冲他抛了个媚眼;清越拍了拍鸢身机关,木鸢发出低沉的嗡鸣。
木鸢拔地而起的刹那,苏砚回头望了眼咸阳城。
灯火像散落的星子,在夜雾里明明灭灭。
清欢的手突然覆上他手背,带着药香的温度:“阿砚,你总说我们是累赘。可你看——”她指向身侧,清越正咬着牙扳动机关,寒衣在替昭昭系紧安全带,红绡在整理被风吹乱的纱衣,“我们是你的剑,是你的盾,是你走不下去时,能拽着你回头的绳。”
轮回渊的雾气越来越浓,像张血盆大口要吞噬一切。
木鸢降落在渊口时,地面裂开蛛网状的纹路,腥风卷着腐叶扑面而来。
昭昭攥着他的衣角,抬头时眼神突然一黯。
她的瞳孔里闪过无数碎片——金銮殿上龙椅碎裂,咸阳城被大火吞没,苏砚倒在血泊里,而她手中的玉玺,正滴着黑血。
“哥哥……你真的没骗我吗?”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苏砚刚要问,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低语。
那声音像浸在水里,模糊却清晰:“帝星归位,轮回重启……”
他下意识抱紧昭昭,却发现她的记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刚才还挂着泪珠的小脸,此刻竟浮起不属于十六岁的沧桑。
轮回渊的雾气漫过众人脚面,将六人的影子揉成一团。
而那道低语,正随着雾气,钻进每个人的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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