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越的木鸢停在院墙外的老槐树上,月光把机翼上的云纹漆照得发亮。
苏砚仰头看时,她正蹲在鸢首调整机关,发梢沾着的木屑被风卷起来,落进他衣领里,痒得他笑出声:墨大人刚走你就来闹,不怕他派暗卫劫了你的宝贝木鸢?
他敢!清越回头冲他吐舌头,指尖在鸢腹的青铜齿轮上一按,我在机枢里埋了十枚淬毒飞针,碰一下就扎成马蜂窝。话音未落,木鸢忽然发出咔嗒轻响,她眼睛倏地亮起来,成了!
苏郎快上来,我数到三——
二!她不等苏砚应,已经抓住他手腕往鸢背上拽。
苏砚踉跄着坐定,后腰抵着温热的木梁,清越的发香混着松脂味钻进鼻腔。
她跪坐在前,素手在控制杆上翻飞,木鸢的尾翼突然展开,十二片竹篾编的羽叶在夜风中簌簌抖动。
起!
随着清越一声轻喝,齿轮转动声震得耳膜发颤。
木鸢如离弦之箭窜上半空,苏砚本能地抓住身侧的木栏,低头时却撞进清越的笑里——她歪着头看他,发带被风掀起,露出耳后淡粉的薄茧,那是常年打磨机关留下的印记。
怕了?她故意把木鸢晃了晃,上个月你还说要坐木鸢去看函谷关日落,现在倒成了缩头乌龟。
苏砚松开手,晚风灌进袖口,凉得他打了个激灵。
木鸢越飞越高,咸阳城的轮廓在眼底铺展:青灰色的城墙像条沉睡的巨龙,坊市的灯笼连成星河,西市的羊肉摊飘来膻香,东市的书肆还亮着灯,隐约能看见老学究拍案读《诗经》的影子。
你看。清越忽然轻声说,手指向西南角的贫民区。
那里的土坯房挤成一片,却有几缕炊烟固执地升上夜空,几个光脚的孩童追着纸鸢跑,笑声被风送上来,前日你给李婶家送了半袋米,她今早让小柱子给我塞了两个烤红薯。
苏砚喉头发紧。
他想起三日前在巷口遇见李婶,她抱着饿得直哭的小孙子,袖口破得能看见冻伤的手腕。
当时他翻遍全身只有五枚铜钱,还是清越偷偷塞了自己攒的胭脂钱。
此刻望着那片低矮的屋檐,他忽然明白墨离说的棋局有多可笑——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什么虎符策论,是巷口的烤红薯,是孩子的笑声,是有人在寒夜里等一盏灯。
苏郎?清越的声音里带着担忧,你手在抖。
他低头,这才发现自己攥着木栏的指节泛白。
风更大了,木鸢的机翼发出吱呀轻响,像极了前世实验室里那台老吊扇。
有那么一瞬,他想起刚穿越时的自己,缩在破庙里冻得发抖,是清越顶着大雪送来姜茶,说墨家机关阁的弟子最会找漏风的墙缝。
我没事。他吸了吸鼻子,把涌到眼眶的热意逼回去,就是...突然觉得,这城值得守。
话音未落,一道金光突然刺破夜幕。
苏砚下意识把清越护在身后,却见那光化作一道虚影——是个穿月白长袍的老者,腰间悬着柄断剑,眉目与他腰间的木剑刻痕有七分相似。
老者的目光扫过清越,又落在苏砚脸上,开口时声音像古钟轰鸣:何为坚守?
清越拽了拽他的衣袖,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让他想起老乞丐的破碗,想起昭昭硬塞给他的糖人,想起寒衣替他挡刀时溅在脸上的血。
那些碎片在脑海里炸开,他忽然笑了:是寒冬里背老乞丐回家,是替小柱子补破了的裤裆,是明知道前面有刀山火海,还是要把怀里的孩子护在身后。他顿了顿,望着脚下的万家灯火,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老者的虚影泛起涟漪,断剑突然发出嗡鸣。
清越惊呼一声,木鸢的机翼竟跟着剑鸣震颤起来。
老者最后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诗即道,道即心,便化作星子消散在风里。
那...那是谁?清越的声音还在发颤,却用力反握住他的手,是你说过的破穹残魂?
苏砚摸了摸腰间的木剑,剑脊的刻痕此刻烫得惊人。
他望着清越被风吹红的眼尾,突然弯腰把她抱进怀里:是老师,教我怎么活成一个人的老师。
木鸢开始缓缓下降。
落地时,清越的木屐踩进路边的水洼,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苏砚的裤脚。
他正想笑她毛手毛脚,却听见街角传来喧闹声。
那年腊月里下大雪,我这把老骨头冻晕在巷口,是苏公子把我背回家,自己在门槛上坐了半宿——
老乞丐的声音混着糖葫芦的甜香飘过来。
苏砚探头望去,街角的老槐树下围了一圈人,老乞丐坐在他常坐的破蒲团上,手里举着半块烤红薯,眼睛亮得像星子:你们说他是灾星?
我这把老骨头替他挡过三次暗箭,他要是灾星,那全天下的吉星都该撞墙!
人群里有个妇人抹着眼泪:前日我家阿狗发烧,是苏公子翻遍药铺买了退烧药,自己却饿着肚子
我也见过!卖糖葫芦的老张挤进来,上月他替王屠户写状子告地痞,末了还把润笔费分了一半给王屠户的瞎娘!
苏砚退到墙根,清越悄悄勾住他的小拇指。
月光落在老乞丐的白发上,落在妇人的泪脸上,落在老张糖葫芦的糖壳上,像撒了一把细碎的银。
他忽然想起红绡说过,民众的嘴是最利的刀,也是最暖的火。
此刻这把火,正一点一点烧穿那些灾星乱臣的谣言。
看!是苏公子!
不知谁喊了一声。
人群突然安静,接着像炸了锅似的涌过来。
老乞丐颤巍巍站起来,被老张搀着挤到最前面:臭小子,怎么躲躲藏藏的?
前日我还和人打赌,说你肯定会来听我讲故事——
苏砚还没反应过来,怀里已经塞了两三个糖人,还有个小丫头举着半块桂花糕,踮脚往他嘴里塞。
清越被挤到他身后,笑着戳他后背:苏郎,你现在像不像被抢食的小奶狗?
他笑着接住小丫头的桂花糕,甜香在舌尖化开。
人群外,有个穿青布衫的老者正往怀里的画轴上添墨,笔尖在宣纸上走得飞快。
苏砚看过去时,老者冲他眨了眨眼,又低头作画——画中人身着青衫,腰间悬木剑,身后是层层叠叠的灯火,像缀了满纸的星。
第二日卯时三刻,咸阳西城墙下聚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清越拽着苏砚的衣袖往人堆里钻,发间木簪被挤得歪到耳后:你看你看!
张老爹天没亮就搬梯子去城墙上挂画,说是要让全咸阳的人都瞧——
话音未落,人群突然爆发出一声惊叹。
苏砚抬头,只见三丈高的城砖上悬着幅丈二画轴,青墨勾勒的身影腰间悬木剑,衣袂被风掀起一角,身后万千灯火如星子坠地,题款万家灯火照,不负此生名十个行楷力透纸背。
这画里的公子像苏公子!
前日我在街角见着张画师画的,原是要上城墙的!
那题字...好大气!
苏砚喉结动了动。
他认出那是昨夜街角老画师的手笔,画中人身侧隐约能看出未干的墨痕——想来画师连夜赶工,连衣纹褶皱都还带着晨露的湿润。
清越踮脚戳他肩膀:你看那灯火,张老爹说照着昨夜你在木鸢上看的画的,连李婶家房顶上的破瓦都画了!
人群忽然让出条缝,老画师抱着砚台挤过来,胡子上沾着墨点:苏公子,老朽昨日瞧着你被百姓围的模样,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函谷关见的将军。他粗糙的指腹抚过画中灯火,那将军死后,百姓在城墙上画他的像,说守得住万家灯,便是活在人间。
老朽琢磨着,您和那将军,都是一样的。
苏砚望着画中自己的眉眼,忽然想起昨夜老乞丐的破碗、小丫头的桂花糕、李婶家漏风的土坯房。
那些细碎的温暖像潮水漫上来,他摸了摸腰间木剑,剑脊的刻痕竟跟着心跳发烫。
苏哥哥!
奶声奶气的呼唤混着糖渣子味撞进耳朵。
昭昭扒开人群扑过来,发间的珍珠步摇叮当作响,手里举着个巴掌大的木剑——剑身歪歪扭扭刻着大英雄三个字,剑尖还戳着块没擦干净的木屑。
昭昭亲手刻的!她仰着头,鼻尖沾着木渣,清越姐姐说苏哥哥的剑能斩妖魔鬼怪,昭昭就用父皇给的桃花木刻了小剑,这样...这样苏哥哥打妖怪的时候,昭昭也能帮上忙!
苏砚蹲下来接过木剑,指尖触到剑身凹凸不平的刻痕——显然是用钝刀一点点磨出来的,虎口处还留着昭昭的指甲印。
他想起半月前在御花园,这丫头举着糖葫芦非让他教背《三字经》,背错了就把糖渣子抹他衣襟上。
此刻木剑上还沾着甜丝丝的糖味,混着桃花木的清香,像颗滚烫的小太阳烙在掌心。
昭昭的剑最厉害。他把木剑别在腰间,和自己的木剑并排,等打完妖怪,昭昭要什么奖励?
要苏哥哥再陪昭昭背《三字经》!昭昭眼睛亮得像两颗葡萄,还要...还要苏哥哥的剑和昭昭的剑,一起挂在咸阳宫的屋檐下!
人群里不知谁吹了声口哨,清越笑着戳昭昭的额头:小丫头倒会挑地方,那屋檐可高得很。
日头渐高时,人群才慢慢散去。
苏砚站在墙根下,望着画中自己的影子与城砖上的旧痕重叠——那是昨日被墨离的暗卫泼的灾星字样,此刻被新画的衣袂恰好盖住,像被春风卷走了阴云。
清越拽了拽他的袖子:要回院子吗?
寒衣姐姐送了新腌的梅子,昭昭非说要给你做蜜饯。
苏砚摇了摇头:我想去城楼上坐坐。
咸阳城楼的风比巷子里烈些。
苏砚盘坐在雉堞后,望着脚下川流的人群,老乞丐在街角分烤红薯,李婶抱着小孙子指画里的灯火,昭昭追着清越的木鸢跑,发带在风里飘成一道粉霞。
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流转,像被穿成了一串明珠。
他闭目凝神,体内诗剑之力忽然翻涌——那是昨夜破穹残魂留下的心念共鸣,此刻正与他胸腔里的热流相融。
吟风入韵,踏月凝气...他低吟着诗剑境界的口诀,忽然想起老画师说的守得住万家灯,想起昭昭木剑上的糖渣,想起清越耳后的薄茧。
那些被他视作无用的温暖,此刻成了最锋利的剑刃。
破穹无境!
一声清越的剑鸣震得城砖簌簌落灰。
苏砚睁开眼,眼底有星芒流转——他能清晰听见东市书肆的翻书声,能看见北市布庄新挂的红绸上未干的染剂,连城墙缝里刚冒头的小草都在他视野里纤毫毕现。
原来这就是破穹。他摸了摸腰间双剑,木剑与昭昭的小剑同时轻颤,不是斩尽强敌,是...是护着这些人间烟火。
他站起身,衣袂猎猎作响。
就在这时,远方天际突然裂开道血缝。
苏砚的瞳孔骤然收缩——那不是虚影,不是投影,是道实打实的血色身影。
红雾裹着腥风扑面而来,连城砖都被染成了暗红。
他甚至能看清那身影眉心的竖目,像团烧不尽的业火。
妖帝...他握紧木剑,掌心沁出冷汗。
血色身影在天际顿了顿,忽然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好个破穹无境,倒比那老东西当年更有滋味。它的声音像碎玻璃刮过耳膜,苏砚,你护得住这城?
护得住你那些小美人?
苏砚没有答话。
他望着城墙下追木鸢的昭昭,望着街角分烤红薯的老乞丐,望着画中被万家灯火包围的自己。
我护不住所有人。他轻声说,但我会护到最后一刻。
血色身影的笑声更响了,红雾翻涌着向咸阳城压来。
苏砚转身下城楼时,暮色已经漫上屋檐。
清越在院门口等他,手里捧着昭昭揉得乱七八糟的蜜饯:怎么去了这么久?
寒衣姐姐说...说北境有急报。
他接过蜜饯,甜得发齁的滋味在舌尖散开。
深夜,月光爬上窗棂时,书案上多了封未写完的信。
清欢、清越、寒衣、昭昭、红绡、云舒:
若明日我未归——
窗外忽然掠过道黑影,是寒衣的信鸽。
苏砚提笔的手顿了顿,最终只写了半句:替我多吃块桂花糕。
他将信折好压在砚台下,转身望向窗外血色未褪的天际。
木剑与昭昭的小剑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像两簇永远不会熄灭的心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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