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梆子声刚敲过三下,李老实就跟着运水队深一脚浅浅地踩进露水浸透的田埂。
晨雾像浸了桐油的棉纱裹着人群,连挑水的木桶磕碰声都闷闷的。
他攥着竹筒的手指节发白,奎星纹路隔着粗麻布衣烙在腰间,仿佛昨夜谷仓漏下的星子都聚成了这团灼痕。
河滩的芦苇丛里还凝着霜,三十几个木桶在浅水处排成歪扭的雁阵。
小芳蹲在离他五步远的青石板上,粗布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被河水激得泛红。看露水要辨草叶。她突然开口,沾着水珠的指尖拂过岸边狼尾草,叶尖聚珠的是甜水,叶面铺银的底下多苦泉。
对岸的柳树林就在这时惊起鸦群。
李老实腕表的玻璃面蒙上雾气,1937年十月的阳光刺破薄雾的刹那,他看见三个缠白头巾的村民被日军刺刀抵着拖出芦苇荡。
领头的老汉踉跄着摔进浅滩,浑浊河水立刻浮起暗红斑块。
那是周叔公!小芳的木桶翻倒在青石上,新编的草绳在石棱上擦出细碎纤维。
李老实感觉喉头涌上铁锈味,比他连续加班熬夜后咳出的血痰更腥咸。
日军曹长锃亮的马靴踩住老人后背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冲出去三步,水葫芦里的山泉水泼在卵石滩上,折射出七个扭曲的太阳。
王大山铁钳般的手掌扣住他肩胛骨,游击队长磨出毛边的羊皮坎肩蹭过他耳畔。东南方第三丛芦苇,热气混着苦艾草的味道灌进耳道,藏着两挺歪把子机枪。
李老实的指甲陷进竹筒外壁的篾丝里。
他看见周叔公被拖行的轨迹上,几颗沾泥的酸枣滚进河床裂缝——和昨夜小芳哼的童谣里白河湾的石灯笼位置分毫不差。
腕表突然发出蜂鸣,表盘上的日月相竟然开始逆向旋转。
太君!
咱庄户人就是挖点野慈姑......对岸的哀求被枪托砸碎在风里。
李老实后槽牙咬得生疼,突然注意到日军士兵水壶上凝结的水珠——在二十一世纪博物馆展柜里,他见过同样制式的军用水壶,铝制内胆会析出铅毒。
回程时运水队绕了五里山路。
李老实肩上的扁担压着两桶晃荡的河水,每次颠簸都能嗅到隐约的腥气。
小芳缀在队尾用草茎编着什么,经过乱葬岗时突然往他手里塞了个芦苇叶折的奎星。
叶片经络恰好构成竹筒底部的纹样,叶尖还凝着颗将坠未坠的露珠。
谷仓地窖的油灯熬到第三遍添油时,李老实正用炭条在土墙上画着交错的水流符号。
王大山的烟袋锅在地面磕出七颗火星:你说的活性炭,就是把桦树皮闷烧?
还要混细沙和鹅卵石。李老实蘸着瓦罐里的凉水修改示意图,水面倒影里突然浮出周叔公被拖走时甩飞的布鞋,我在自来水厂参观过过滤池结构......话尾卡在喉咙里,他意识到这个时代华北农村连水泥都是稀罕物。
游击队长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三次,忽然从墙缝抠出块带着青苔的方砖:去年端鬼子据点剩的洋灰。粗糙指腹抹开砖粉,在过滤装置草图上圈出支撑点,得防着塌方。
二更天的梆子声里,李老实摸到村口的老皂角树下。
月光将树瘤照成狰狞人脸,他蹲身扒开腐叶层时,腕表链突然勾住截焦黑枝杈——正是小芳白日里用来拨弄篝火的烧火棍。
树根处埋着的陶罐露出边缘,里头整齐码着六枚野鸭蛋,蛋壳上用茜草汁画着歪扭的奎星。
东南方传来夜鸮啼叫,他数着心跳把陶罐原样埋好。
后颈突然落下一滴露水,顺着脊梁滑进粗麻衣领的褶皱里,凉得像小芳教他辨认的某种苦水泉。
(本章完)晨雾未散时,李老实蹲在河滩上筛选鹅卵石。
带着露水的石子在他掌心泛着青灰光泽,小芳挎着竹篮从芦苇丛钻出来,辫梢还沾着几缕苍耳子。你要的桦树皮,她把浸着药香的树皮铺在青石板上,用艾草水煮过三遍,腥气都去尽了。
李老实嗅着熟悉的木质清香,恍惚想起大学实验室里的层析滤纸。
他转头要说话,正撞见小芳用犬齿咬断茜草根茎,淡红的汁液顺着指尖滴在鹅卵石堆里,像在河滩上撒了一把朱砂痣。
这样标记更醒目。少女耳尖泛红,将染色的石子拢成锥形堆。
晨光穿透她鬓角的细碎绒毛,在粗布衣领投下晃动的光斑。
李老实忽然发现她右耳垂有粒小痣,和他现代同事总爱拨弄的那枚水晶耳钉位置相同。
游击队的秘密作坊设在土地庙残碑背后。
当第七层桦树皮炭填入竹篾框架时,王大山拎着半袋洋灰进来,肩头落满槐树花。掺三成黏土更牢靠,他抹开青灰色粉末,突然盯着小芳染红的指甲,丫头,去采些鬼箭羽的叶子。
李老实看着少女提着裙摆隐入暮色,转头发现王大山正用烟杆丈量滤芯尺寸。当年打保定府,鬼箭羽能止住喷血的枪伤。游击队长敲了敲最新改良的滤层,这草药汁子能让竹篾防腐?
不止如此。李老实蘸着瓦罐里的水画示意图,活性炭吸附杂质,鹅卵石层拦截泥沙......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水面倒影里浮现出周叔公被拖走时甩落的酸枣,那些红果子此刻正悬在滤水装置上方,像一串未爆的弹丸。
子夜时分,李老实被腕表震动惊醒。
月光穿过谷仓裂缝,在小芳送来的奎星纹芦苇叶上投下细密光网。
他摸到土地庙时,发现少女正在月光下捣药,石臼里泛起的泡沫泛着诡异的蓝光。
这是能吸苦味的石龙芮。小芳抓起把绒絮状的植物,掺在炭层里,连铅腥味都能去掉。她突然握住李老实的手腕,将他的指尖按在滤芯某个位置,昨日见你总揉这里,垫层软藤可好?
李老实触电般缩回手,却瞥见她腕间有道新结痂的划痕——必是采鬼箭羽时被荆棘所伤。
他想起公司年会上女同事被纸划伤都要发朋友圈,喉头突然发紧,转身假装调整竹篾角度,却把滤芯框架碰出个豁口。
五更天的梆子声里,第一股清流终于渗出装置。
老村长捧着陶碗的手抖得厉害,浑浊的泪水砸进透亮的水面:四十年来头回喝这么甜的水。孩童们挤在大人腿间舔舐掌心的水珠,有个扎冲天辫的女娃突然指着滤水装置喊:奎星老爷吐银豆子啦!
李老实正要解释虹吸原理,东南方山道突然滚来团灰影。
满身鞭痕的汉子扑倒在滤水池边,怀里掉出只染血的虎头鞋。石桥村...全没了...他干裂的嘴唇渗出黑血,小鬼子把娃娃们...塞进腌菜缸...
小芳打翻的药碗在青石板上裂成八瓣,褐色药汁顺着石缝爬上李老实的草鞋。
他盯着那只沾满泥污的童鞋,鞋头绣着的奎星只剩半颗残角。
腕表突然疯狂震动,日月相在表盘拧成漩涡,某个瞬间他仿佛看见实验室里闪烁的核磁共振成像仪。
王大山把烟锅在鞋底磕出火星:后晌有趟侦察任务。他目光扫过李老实攥紧的拳头,要摸清鬼子新设的卡哨。游击队长故意把刺刀留在磨石上,寒光映出滤水池里晃动的七个月亮。
李老实跟着夜枭啼声潜入柳树林时,发现腐叶层下埋着半截日军水壶。
借着月光,他看清壶嘴处凝结着蓝绿色锈斑——二十一世纪博物馆的说明牌上写着,这种含铅焊锡会让人慢性中毒。
远处忽然传来引擎轰鸣,车灯划破夜幕的瞬间,他腕表上的指南针开始逆时针旋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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