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石边，举目四顾，这一块地方，已经隐有二十一世纪的模样。
四月一鼓作气，先把八棵蔷薇桩移栽了五棵到矮墙边，另三棵移栽在菜园和开出来的旱地之间。那里之前韩氏堆起有一道尺把高的土石坎，上面插了半人高的竹篱笆，竹篱笆里面是一地的南瓜藤，满地绿叶下藏着大大小小的南瓜。四月期待着来年蔷薇花爬满篱笆。
地里其他草木根便暂时不动，晒两天再挖。从准备开荒到现在基本弄好，已经过去二十多天。她也实在是太累了，脸晒得黑红黑红的，手上这里一个血泡，那里一道口子。这些日子，埋头开荒，哪里也没去，身上穿的衣服都是韩氏女儿洗得发白的旧衣，也破得七七八八。去池塘边洗衣服时，四月都看到村民们对她投以的同情目光，甚至有小姑娘用不屑的眼神看她，碰到时，还会故意离她远点。
晚上，四月跟韩氏说，想去清水镇上看看，买点东西。韩氏连忙答应：“好啊，你不说我这两天也正要去。”家里的鸡蛋攒了有一百多个，天气热，再不卖怕放坏了，她绣完的几个帕子和荷包，也得送到镇上布坊去卖了，四月得扯布做两身换洗衣服，那几件旧衣服实在是不能再穿了。菜园里的菜，也可以顺便摘些去卖。
第二天正好是小集，里正家的牛车也要去镇上，正好一起。祖孙二人一早起来，现摘新鲜的黄瓜豆角茄子南瓜，装了两满背篓，鸡蛋用篮子提着，绣品用布包着韩氏揣在怀里。祖孙二人要付两文车钱，赶车的满仓死活不收，说是今天并非专门载人的，只是送老婆回娘家，要从镇上过，捎带的事。韩氏便也不与他拉扯，到镇上下车的时候，塞了两个鸡蛋在满仓媳妇的背篓里。
清水镇四月实在是熟悉又陌生，她在这儿上的初中，大学毕业后又在这里工作了五年。这个时代的清水镇只有一条做生意的街道，南北走向，北边街道两边是一家家店铺，菜市在南边。四月祖孙来得还算早，找了个位置放下鸡蛋和蔬菜。
这里的菜市场跟现代没法比，大家生意做得很是随心所欲。四月可是见过世面的，当即把自己带来的菜一字摆开，豆角理齐了捆成一把一把整齐摆放，黄瓜堆成三角堆，顶花朝外，南瓜摘的是大小差不多的几个，堆成品字形，茄子站队似的摆成三排，再把一篮鸡蛋放在身前。现代菜市场，都是这么弄的，视觉上就让人眼前一亮，一看就是讲究人。
韩氏看着四月蹲那儿摆花似地摆放那些菜，吃惊之余，还有些不好意思，心道：就卖个菜，这孩子是要作什么妖啊！但很快，她就看到好处，不用吆喝，往来买菜的人，自然就到她们摊子前问价。
四月提前问了韩氏，知道大致价格，也没有秤，便不论斤卖，她直接定了豆角两文钱一把，茄子一文钱两个，黄瓜一文钱两根，南瓜三文钱一个，鸡蛋一文钱一个，想买自己挑。这让习惯论斤称菜的人觉得新鲜，经常买菜的人心里都有个大致的谱，知道这价格算公道，还可以挑个儿大的。
四月这一通操作，一堆蔬菜竟然不到半个时辰就卖光了，只剩下鸡蛋还有二十多个没卖完。韩氏心中欢喜，让她收拾了东西，也不用等鸡蛋卖完，先去布坊。布坊老板娘与她熟识，她家常要鸡蛋，这剩下的可以问老板娘要不，如果不要再来菜场卖也不迟。
两人收拾了东西，来到北街锦绣布坊。布坊老板陈娘子看到韩氏果然满脸堆笑招呼起来：“韩婆婆，你这有一个月没来了吧？我可是盼着你呢，这次带了什么来？”
韩氏也是笑容可掬，从怀中掏出布包打开，有五个帕子六个荷包：“家里有些事，多谢陈娘子挂念。这次带来的是帕子跟荷包，你看看。”
陈娘子打开看后，满意地收了：“韩婆婆的手艺还是那么好，这帕子跟荷包咱们就按老价格收。帕子25文钱，荷包15文，一共是……”四月脱口而出：“215文钱。”
陈娘子讶异地看了四月一眼，掐着手指算了好一会儿，果然是215文钱。
“这小姑娘是……”
韩氏颇为得意：“这是我孙女儿四月。”
“孙女儿？”陈娘子挑挑眉，她知道韩氏并无儿女家人，乃是孤寡老人。
怕韩氏不好回答，四月便抢着说：“我是奶奶收养的孙女。”
“原来如此。那我要恭喜韩婆婆得到这么聪明伶俐的孙女了。今年多大了？”
“多谢陈娘子，我家四月今年十岁，倒真是个乖巧贴心的孩子。”韩氏道，“陈娘子，我想在你这里扯几块布，给这孩子做两身衣服，你看……”
“好啊，我定给你算便宜一些。四月，喜欢什么样的布，你自己挑。”
四月扫了一眼店里的布，能看得上眼的不多，没办法，古代就这印染水平，又是在小镇上。她本想节省点，挑两块粗布算了，可一摸粗布，太厚了，还不能做成短裤短袖，这大夏天的穿了会热死。便咬咬牙，去挑细棉布，挑了一块青绿，一块绯红，又挑了块月白色细棉布。韩氏有些看不懂，怎么会挑三块布？四月是要做几身衣服？
陈娘子眼神一闪，心道：“这丫头，心贪着呢。”
看韩氏面有不舍，四月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奶奶，那块青绿和绯红的布，做两套外面穿的衣服，月白色的布，我是想做两套里衣。奶奶，我个子小，要不了很多布，你就给我买吧。放心，这些钱我会赚回来的。”
韩氏深深看了她一眼，不知为什么，这孩子说会赚回来，怎么就那么让人相信。她点点头，虽有不舍还是掏出荷包，对陈娘子道：“就按我孙女说的买！再给我拿几块绣帕子的绸布。”
陈娘子脸上堆满笑，心下暗惊，也不知那不起眼的小丫头说了什么，这韩氏就一下买这么多！
这样一买，卖绣品的钱拿不到不说，还得倒找出去。四月想到那些鸡蛋，赶紧拿出来，陈娘子笑着收了。就这样，两方又是卖又是买，最后韩氏倒找了陈娘子两百文钱，还是抹了零头的。韩氏有备而来，身上带的钱倒也够。离开时，陈娘子又送了一包碎布头。
出了布坊，两人去买了两斤盐，因为腌小鱼，家里的盐消耗得快，这个时候的盐竟比肉还贵，两斤盐竟然花了八十文钱。经过卖肉的摊点，四月实在是想吃肉了，尽管刚刚为她扯布做衣服，已经花了近五百文钱，她还是厚着脸皮央求韩氏：“奶奶，买点肉回去吃吧，好久没吃肉了。”
韩氏看着她那馋样，想着这段时间四月受的累，反正家里油也快吃完了，一咬牙：“那就……买两斤猪板油吧。”四月无奈笑了，也行，猪油渣也挺好吃。两斤板油花了五十文，又花五文钱向屠夫买了两根大骨头。
这一趟赶集，卖菜卖蛋卖绣品的钱全花出去不说，还另外花了四百多文钱。来到这里虽然才两个月，四月已经深知村里人花一文钱都要盘算，韩氏肯为她一次花这么多钱，实属不易。村里那些亲奶亲娘们，也没有能舍得为家里的姑娘这样花钱的，为儿子都不一定舍得。她估摸着韩氏嘴上不说，心里应该也是心疼坏了。她老人家这些钱可全都是一针一线一个鸡蛋一个鸡蛋攒下的。
回去的路祖孙两人是用走的。四月拉着韩氏的手边走边说：“奶奶，谢谢你为我花这么多钱。你老人家放心，这些钱我都会替你赚回来的，我会让奶奶住大房子，穿新衣服，想吃肉就吃肉。”
韩氏笑了：“好啊，那奶奶就等着享我们四月的福啰。”她说这话时，莫名地觉得并不是玩笑话，心里坚信，四月能做到。
回到家，已是午时。
四月做饭，从镇上回来，已经饿了，她麻利地弄出一锅豆角焖饭，又在饭上蒸了小鱼和鸡蛋羹。四月不让韩氏动手，看她总想做点什么，就让送一根大骨头给柳氏家。
“这……”韩氏犹豫道，“这怎么吃，尽是骨头，他们全家一人还摊不上一口肉。我都不知道你买这个干什么。”
“奶奶，这几天大牛帮咱们家干了力气活。这大骨头不是吃肉的，是喝汤的。你跟柳婶说，把大骨头敲成几段，多加点水炖汤，等汤炖出味来，切个葫芦进去一起炖熟，也不要油，加点盐就可以，特别好吃，还养人。这大骨头里的髓，是好东西，可别浪费了。”
“葫芦还能炖汤？你这丫头，哪来这么些好吃的主意？”
“反正我心里就是知道可以这么吃，还好吃。”
韩氏摇摇头，拿起一根大骨头往外走：“你呀，上辈子肯定是个馋猫。”
四月赶紧在她身后喵了一声，韩氏乐得脸上笑开了花。
这天晚上。韩氏辗转难眠。下午把那几块布收进箱子的时候，无意碰到被她藏在箱底的、四月被救上来时穿的衣服、戴的金玉。她实在是喜欢这个孩子，为她花了钱会心疼，可舍得。
相处个把月，她就想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给四月，仿佛她真是自己的亲孙女。真真是个好丫头，又能干又贴心，心地善良，性子也特别好，三两句话就能逗自己笑。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孙女？她真不愿意四月有一天恢复记忆或家里人找来，会离开自己。可她当时身上的那些精贵东西，能识字会算帐，吃也比别人心思巧，这能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吗？她现在虽然不记得了，自己不能也瞒着她吧？要怎么跟她说？
韩氏翻来覆去，天快亮才睡着。四月则睡了一个好觉，自从来到这大梦国，她似乎天天都一觉到天亮，不愧是大梦国啊。
早上起来，见韩氏还在睡，她便轻手轻脚起床，把鸡放出来喂了，提了衣服去池塘边洗。池塘边已经有许多妇人姑娘趁早晨凉快来洗衣服。
看到四月过来，许多人的目光便有意无意往她身上落。话也有意无意地带了挑拨讥诮。
“这亲生的与捡来的到底不一样啊。”
“四月啊，你奶奶就没给你做身衣裳吗？你身上穿的衣服，比你年纪都大吧?我可记得，你这身衣服，还是她闺女小时候穿过的，亏她一直留着。”
“我记得这丫头捡来时挺白的啊，这才多久啊，就晒得这么黑。四月，你奶让你干啥了？”
“肯定是天天干活晒太阳呗！”在众多妇人的七嘴八舌中，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讥笑道。
四月知道她，村东第一家的丰小梅，是村里长得比较周正的几个姑娘之一，家里条件也还不错，三个哥哥，她是最小的女儿，是少数受重男轻女思想荼毒比较轻的姑娘，穿的衣服只是旧了点，却没有一块补丁。刚刚说四月黑的就是她娘。四月不知她人品性情如何，但听她这样说话，皱了皱眉。
“她呀，命苦着呢。我昨天去我弟妹家可是看到了，韩婆子家后院靠山脚下那一小块刺地，竟然给开了荒。就是让这丫头顶着大太阳一点点挖出来的。你说这韩婆子，平时看着装得跟个菩萨似的，没想到捡个便宜孙女，看人家无依无靠就这么对她！难怪……”她意味深长地没有说下去。
说这话的女人是柳氏已经分家的妯娌张氏。她昨天去柳氏家有事，竟然看到柳氏家炖着大骨头汤，香气扑鼻。得知是韩氏因大牛帮忙开荒特意送的，心生嫉妒，便在这里编排她。
“我说四月丫头，你莫不是让人欺负得变哑巴了？当初捡到你时，你身上穿的可是绫罗绸缎，白白的，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落在咱们这穷地方就够可怜了，可别再让人给欺负了。打听一下你家还有没有亲戚，去投靠自家亲戚吧。”小梅娘继续似乎好心地劝道。
四月依然没做声。她自己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可她不想跟这些人对话，感觉很难建立起平等的交流。她怕自己开口就忍不住怼人。
“你们这些人可真是闲的！知道什么啊就跟那瞎说，三嫂怎么对四月不好了？你们谁家闺女每天能吃上鸡蛋？三嫂每天给四月吃鸡蛋！开荒这事也是四月自己要做的，是吧四月？”
一个捡来的丫头片子每天都能吃鸡蛋？捶打衣服的声音顿时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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