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淡淡的暮霭笼罩着群山,天空时见归巢的鸟儿飞过,很有陶渊明“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意境。
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走了好一阵子。眼前的景色似乎越来越陌生,众人脚下不约而同加快了步伐,心底有些焦急。
正走着,眼前出现一片一望无际的竹海,连川连岭,尽头被黑暗给吞噬笼罩着。俞法师惊道:“这不是见素山的竹林吗?我们走错方向了!”
集贤镇已是个山镇,见素山更在山的那一边,这叫村民们被瞧不起时,也有了瞧不起的对象。谁不说俺家乡好?诚然,我们集贤镇好像什么都不缺,小伙子虽然不成器,漂亮的姑娘却多得像牛羊一般满街跑,个个带着浑然天成的纯朴,健康欢乐。这尤叫我满意,从来没有产生过到外头看一看的念头。我大表哥在城市里读书,毕业,又找了工作,相亲时还是特地跑回老家。相比之下,见素山里的女人就差劲多了,一样地打扮一样地举动,却叫人看出不一样的风情来。
但从小我对见素山的人有一种莫名的好感,山里人总是贫穷而质朴的。一个小小的恩惠便能叫他们受宠若惊,甚至一个温暖的眼神都能叫他们念念不记,惦记一生。
爷爷还健在的时候,有一个夏天,正坐在门口泡茶时,一个山里人挑着一大担竹笋,满头大汗,嘴巴渴得都快干裂了。可他就是忍着,舍不得买一瓶汽水喝。爷爷看见了,便招呼他过来喝一杯茶。山里人喝了茶,便扔下几支竹笋走了,爷爷要给他钱,他却坚决不收。后来他每次下山赶集,都会找爷爷喝茶,每次都扔下些山里的特产,或者山药,或者苦菜,或者山栗子。这倒爷爷很不好意思,有意要接济他,他也不要。只有我们家中有些破衣服、破家什,打算扔掉的,他倒能坦然接受,每每再三肯定我们不要了,才千恩万谢地拿去。直到爷爷卧床后,伯父和父亲不怎么待见他,他才不来喝茶了,不过仍然常常送些山特产来,每次念念不忘着,那个爷爷请他喝茶的炎热的夏天。
见素山那无边无际的竹海,满山遍野青青的竹子又叫集贤村的人自惭起来,觉得山里人虽然举止打扮格格不入口音又难听,还真有值得羡慕的地方。
其实,集贤村也长竹子,但大家都说这竹子不是那竹子--这个道理容易明白,很多东西总是有分别的,就像我们是集贤村人,他们是见素山人。见素山里的竹子可以编竹蔑、竹篮、竹椅、竹床等等,但是味苦,不能吃。而集贤村的竹子除了用来做篱笆,很少用做竹器的,主要是产笋,味道鲜美。大概每年从四月可以挖到十月。可以炒鸡蛋,炒肉丝,或排骨煮汤。有首有名的打油诗:“无肉令人瘦,无竹叫人俗,不瘦又不俗,顿顿笋炒肉。”在旺季里,取鲜笋加盐煮熟,晒干,则可以放得更久,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村里人叫它‘笋脯’。见素山的竹笋不能吃,一到出笋的旺季,大伙更加瞧不起这些山里人,全然忘记了集贤村的竹子不成器这回事。
不过这会儿却无人欣赏这竹林美景。老师公严肃道:“今日有些蹊跷,大家赶快往回走吧。”
往回走了一阵子,俞法师又惊叫道:“我们好像走到见素山的乱坟岗上来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不由打了个冷颤。没想到今日终于见识到这大名鼎鼎的乱坟岗了,村民们谈起来总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似乎到过乱坟岗就是胆可包天的英雄好汉。
抬眼望,乱坟岗上杂草丛生,树木稀疏,坟堆层层叠叠,绝大多数都已没有了墓碑,间或夹着些纸钱,阴风一吹呼啦啦响着,四处乱飞。这些坟墓历史久的已经分不清哪个朝代,近的有打土匪时牺牲的解放军,更多的是文革武斗中丧命的好汉。听老人讲,那时挖了老大的一个坑,一人一只口袋,好像填肥似地,连个墓碑都没有,好汉们生前意见不能一致,死后终于走到一起了。村里人是不屑于葬到这里的,这里地土薄,风水不好。各族都有各族的山头,各家都有各家的墓地,只要是家族的后嗣即使狗一般的乞丐也能有一息之地。
乱坟岗的新坟总是层出不穷,近些年客死的外地人又成了这里的主顾。‘众生必死,死必归土,此之谓鬼’,对‘死’众生是没有分别的,无论你高低贵贱--帝王将相也罢,平头百姓也罢,总难免一死。归土却是有分别,有福的人都早早寻好了风水宝地,只待百年之后,到了阴间继续享福。没福的人只好走一步算一步,‘生为异乡人,死为异乡鬼’。
关于乱坟岗的故事很多。
传说有一次,一个壮士因为有急事夜过乱坟岗,在乱坟岗上遇到了一个老头子。老头子声称去到见素山里探望女儿,回来伤了脚,再也走不动了,肯请壮士背他一程。壮士见他大腿血淋淋,人又一大把年纪,可怜巴巴地,同情心大起,就背上了他。那老头子看似弱不禁风却分外地沉重,感觉好像一块冷冰冰的大石头,壮士背着他越过了两个山头再也爬不动了,便叫那老头子下来。那老头子却越箍越紧,不肯下来,坚持让那壮士背他再过一个山头。壮士觉得事情诡异,便假装妥协,又将那老头子背上路,到了半山腰,趁着那老头子松劲的当儿,使劲将他往地上一掼,然后花尽了吃奶的力气拔腿就跑。
第二天,壮士招集了几个胆大的闲汉上乱坟岗一看,只见那半山腰处扔着一块大墓碑,那墓碑下段看似被人凿开了,仔细看还有隐隐的血丝。那隔壁山头,一座古墓的墓碑正好被人凿了去,看两者缺口竟俨然吻合。
众人嗟叹不已:这果然是个妖孽横生的年代啊,连硬邦邦的石头都成精了。
壮士没想到自己昨晚上却是背了块大墓碑,当下勃然大怒,在山上捡了些松枝,放火将那墓碑烧了起来,烧到烈处,那火中突然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声,那坚硬无比的石碑也跟着燃烧起来,最后跟着松枝一起,烧得只剩下一堆灰烬。
还有一个关于乱坟岗的故事就比较香艳。
也不知是哪一年的哪一天,天刚刚黑,偏偏有四个偶然聚到一块的胆大包天的过路客在这乱坟岗上歇息,打算连夜过岗。他们谈得兴高采烈。因为身在乱坟岗,触景生情,大家讲的都是鬼故事。
“其实呢,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皮肤黝黑、肌肉皮达的彪形大汉道,“人吓人,吓死人。倘若有鬼,这世界岂不是乱了套?!”怎么乱法他也说不清,便闭了嘴。
一个见多识广的较老成的汉子见他说没有鬼,生了气:“怎么会没有鬼!没有鬼,人死后的灵魂哪里却了?人死了变成鬼,鬼带投胎变成了人,阴阳轮回,一代又一代地下来。”
“这么说,人与鬼的总数是一定的了?”旁边虎头虎脑的小伙子打断了他的话。
“那当然。”汉子见小伙子附合,很高兴,“可惜阳间的人重男轻女,从前生了女婴总是溺死,现在科学发达了,做一下B超,是女娃干脆早早地打掉。所以这阴间的女鬼大大多过了男鬼,便常常跑到阳间,这便是常有女鬼故事的原因。”
黑大汉尚未娶亲,一听说女鬼马上来了劲:“嗯,嗯,去年我们村就有一个小伙子被女鬼缠上了,茶饭不思,日益消瘦。请了和尚和师公赶也赶不去。后来有个老人出主意,供了那女鬼的长生牌,烧了很多纸钱给那女鬼,才平安无事。听他说那个女鬼可俊俏哩。”
小伙子听得津津有味,非常神往,懊恼这多情的女鬼怎么不叫自己碰上,插了一句:“这女鬼也有很多是好的,就像聊斋里的狐仙。”
黑大汉也点着头:“其实呢,有女鬼也是不错的。我们这种人,一年到头在外奔波,孤苦伶仃地。如果能碰上几个送上门的媳妇欢喜都来不及呐。”
“哈哈哈--”众人笑了起来。
小伙子叹了一口气:“现在男多女少,要讨个老婆真不容易啊,但愿阴间女鬼都早日投胎,否则只有做了鬼再讨老婆了。”
“倘若阴间真有那么多女鬼,我倒很想见识见识。做鬼也风流。”
一直坐在一旁一声不吭的老头子听了大伙的话,很高兴,突然开口道:“在下有四个女儿,正未出嫁,各位如果有意的话请到府上一坐。”说完,‘哄’地一声,脚下的坟地突然裂开,出现一条道路。
第二天,村民们发现乱坟岗上坐着几个人,全部都赤身裸体,已经死了。脸上的表情都凝固着,惊恐者有之,欢喜者也有之。村里的仵作回忆,那地方以前埋过一个老者,老者正好有四个女儿,个个倒是长得如花似玉,可惜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还没成年就一个接着一个死掉。算起来,也到出嫁的年龄了。大家都恍然大悟,这些过路客想必是被招去做鬼女婿了,看他们一身精光,果然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另外一个乱坟岗的故事是关于盗墓贼的。
乱坟岗上原来盗墓活动很猖獗,有一年,两个胆大包天的盗墓贼,趁着月黑风高上了乱坟岗,一连掘了十几处古墓之后,挖到一处新坟时,遇到一个苦瓜脸的老者。老者看到盗墓贼挖坟很是心急,再三制止道:“兄弟,你们不要挖了,这是我放霉菜的地窖,里面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若是常人,黑灯瞎火地在这乱坟岗上遇到这么个一脸霉相的老者准被吓死,这两盗墓贼胆色过人,却也不惧,笑道:“您老人家果然雅兴,把地窑开到乱坟岗上了。”说着,手下愈发不肯放松。老者恼怒道:“你们再不缩手,我可要生气了。”盗墓贼见老者这样子,便断定这坟里面有好东西,自然不肯放弃,加大了力气,三下五除二就把坟给挖开了。
令人吃惊的是,坟墓里面果然整整齐齐地放着十几坛梅菜。
盗墓贼很是失望,收了锄头便想离去。
老者皱着眉头道:“两位这么就想走了?”
盗墓贼没好气:“你还想怎么着?”
老者忽然冷笑:“既然来了,就不用走了,我正想做些新鲜的梅菜扣肉。”
这个故事无人不晓,村里的哪家小孩子不听话,大人便吓唬道:“再吵,再吵把上送到乱坟岗上,叫鬼拖去做扣肉!”迄今我晚上听人讲到见素山时,仍然有些心悸。一听到见素山,我便要想到乱坟岗,便要想到死亡,便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这些都是夜晚发生在乱坟岗上的故事,白日里大家还能谈笑风生地说起,如今身临其境,想起来却心有余悸。听到俞法师的话,众人脸上都凝重起来。俞法师骂道:“真是见鬼了。这条路我也不知道走了几百几千次了,今天不会就迷了路吧?”
老师公嘿嘿笑道:“可能真见鬼了,路障鬼。”
俞法师笑道:“老先生法力高强,有什么破解之法就早早拿起来,省得大家在这里走冤枉路。”
老师公不苟言笑道:“要真是遇上鬼打墙,倒也不无破解之法,可要真是迷路,我就没办法了。”
钟子龙不耐烦道:“你估且试试再说。”老师公道:“其实鬼打墙也没有什么,对付它最好是用童子尿。”众人都是大老爷们,只有我一个小孩,眼光立即都刷刷地扫在我身上。老师公对我道:“你走到前面,闭上眼睛,撒一泡尿,然后朝着山下走。”说着,又回头对众人道,“大家都跟在他后面。”
众目睽睽下,我只好大义凛然上前撒了一泡热烘烘的童子尿,拉起裤裢的一刹那,隐隐约约听得一声女子的嗤笑,女子的笑声虽然很动听,在这空荡荡的乱坟岗上却显得诡异无比,令人心寒。
笑声不是很清晰,大家都听到了。老师公忙叫道:“有人吗?”半晌,无人回应。
老师公又叫道:“是人?还是鬼?”还是没有人回应。
老师公硬着头皮对我道:“你带路,走吧。”
我犹豫道:“往哪里走?”
老师公道:“往低处走,往山下走。”
这时候抬眼望山底下的灯火已经三三两两亮起来了,大家又走了两个多小时,却好像是在原地转圈一样,远处的灯火始终不即不离在前方,仿佛很近,却怎么走也走不到那里。
诡异的是,众人在曲曲折折的山路上,转了一弯又一弯,每一道山路都似曾相识,似乎永远也走不完。
钟子虎抱怨道:“我打小就在这山上捡蘑菇,采栗子,采山楂,闭着眼睛也能走下山去,今天可真够邪门了。”
钟子龙道:“若说熟悉,还有谁能比得过师公和法师,人家哪个星期不往山上走几遭的?”
老师公和俞法师都沉默不语,面色凝重,看着越发叫人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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