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话说春寒料峭，冻杀年少。这时候天气乍暖还寒，眼看着小草绿了，树儿抽出嫩芽了，花儿含苞了，一切貌似春意浓浓，早晚却寒气袭人，空中不时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忽疾忽缓，如烟如雾，带着凄清和哀伤淋落，四周湿漉漉地，阵阵寒意从脚底直往上窜，像寒冰一样直冷到人的骨头里，仿佛春天稍稍露出了个头，又悄无声息蜷缩回去，严冬仍然肆意主宰着这个世界。
气候真的太反复无常，整个村子弥漫着腐烂和死亡的气息，熬不过的老人接二连三地死去。
乌鸦从早到晚在村子里粗劣嘶哑地叫着，仿佛一声声都在催命。
然而爷爷虽然黄土已埋到脖子，却始终清醒着，如同一颗挂在屋檐下迟迟不肯滴下的水滴，叫人跟着悬着一口气。
爷爷还没死，同样会种蛊的钟淑玉倒先走了。
却说钟淑玉死了丈夫孩子后，本打算孤独一生了，后来又在桥头捡了个男婴。当时正值晚上，天下着雨，婴儿一直在路边淋着雨，啼哭个不停。钟淑玉想起自己的命，本不打算捡这婴儿的，可是守了好久，又没人经过。钟淑玉于心不忍，就把婴儿抱回了家，养了起来。
捡孩子这天下着雨，按着时节，又正值雨水。钟淑玉就给孩子取名叫“钟雨水”。
钟淑玉把米磨碎了煮来喂雨水吃，害怕营养不够，天天到处奔波向村里的产妇讨奶吃。这孩子吃着百家奶，从小倒也壮实，唇红嘴白地，极为惹人喜欢。钟淑玉对这孩子极为溺爱，直到七八岁了，还天天背着。
好不容易，钟雨水渐渐长大。小伙子长得倒是仪表堂堂、一表人才，可就是有个坏毛病：懒。
在农村，门口随便插支蒜都能长得郁郁葱葱，田间地头放养几只鸭子照样长得生龙活虎，只要勤劳肯干，到处都可以谋得一碗饭吃。这伙计却游手好闲，在村里东游西荡，到处蹭吃蹭喝，就是不想干活。
为此钟淑玉没少操心，后来狠了狠心，将钟雨水送到县城里一家药店当学徒。没想到这伙计出了镇子倒如鱼入大海，龙出升天，能耐大了。
那时药店老板代理了方兴未艾的保健品红桃K。钟雨水凭借他多年打秋风锻炼出来的三寸不厚之舌和厚脸皮，在推销这款保健品上，销售业绩分外突出，屡建奇功。因此深受老板喜爱。
我们全家都喝过这像玫瑰茄似的口服液，钟雨水把它吹嘘得跟圣水似的，包治百病。
开始钟雨水给我爷爷介绍红桃K，说年龄大了以后容易骨质疏松老年痴呆，神经系统消化系统都会出问题，而红桃k可以解决这些问题。我爷爷那时已经老糊涂，就信了；后来钟雨水又跟母亲说，她一个人经营店铺，起早摸黑地太辛苦，也要吃红桃k，可以改提高睡眠质量，减缓身体疲劳，然后母亲也信了，也开始吃；再后来钟雨水又说，我和钟灵上正在上学，正是长身体关键时期，红桃k可以提高孩子的身体免疫力，促进孩子大脑发育，增强记忆。于是我和妹妹也吃了。
最后他向钟子虎推销时，牛皮吹得太大，吹破了，当场被钟子虎痛打了一顿，并要他把从我们家骗的钱都还回来，不然见他一次打一次。
原来钟雨水吹嘘说，这红桃K补血益气，强筋健骨，吃上几盒，包他金枪不倒，日御十女，夜夜做新郎。
钟雨水也是个色棍，没少在村里的搞破鞋。钟子虎是公骡，对钟雨水却是知根知底的，钟雨水腹下有多少斤两，他也是一清二楚。据破鞋们反应，这钟雨水却是三分钟微软五分钟松下的。
红桃K要是那么神奇，钟雨水还不把它当白开水喝，还会委屈了自己？
钟子虎当场发飙说，你个萎男，吹牛皮也不看对象！老子要是个在室男倒可能被你骗了！这村里哪个婊子跟老子没有一腿？你有几根鸡毛老子都清楚！就你那熊样，还金枪不倒！要金枪不倒，你早就日翻天了！
钟雨水没料自己李鬼遇上李逵了，忙讪笑说，我对这东西过敏，不敢吃！钟子虎又骂说，过敏你老母，刚才还听你说这个男女老少皆宜，适合任何体质的！我全家人都被你骗了！你要不给我个说法，我就在全村人面前，把你的皮给扒下来!
钟雨水还真怕钟子虎乱嚼舌头，于是忙给了他一笔封口费，好在像钟子虎这种流氓无赖心也不大，三五百块就打发了。
后来红桃k突然火了起来，电视上，报纸上，广告扑天盖地，连乡村小道沿路的围墙和民墙都刷满了。钟雨水便挣到了钱，成了先富裕起来的小部分人。
双喜临门的是，钟雨水还和老板的宝贝独生女打得火热，不到半年便将其搞大了肚子。
钟雨水固然能说会道，在老板印象中还只是个轻浮的乡下小子，摆不上台面的。然米已成炊，他虽然愤怒，却无可奈何，只能让两人奉子成婚。
村民们都恭喜，钟淑玉这回要苦尽甘来了。没想到钟雨水却娶了媳妇忘了娘，做了人家上门女婿不说，连婚礼都没想让钟淑玉参加。
前天大家都听钟淑玉说，钟雨水要在县里举行婚礼。大家便拿了贺礼过来，没想到却发现钟淑玉穿着件新衣裳，坐在院子中间，怀里揣着个手镯，眼睛望着门口，已经没有了气息。大家打钟雨水的电话，跟本没有人接。
不得不说，人生从大喜到大悲，也就那么一瞬间。
一老邻居愤慨地说：“我听说钟雨水找的那个三八家里有钱，还是个独生女，雨水是打算入赘的。婚礼就在那三八家里举行。估计钟雨水嫌淑玉婶土气，怕会给她丢脸，故意不让淑玉婶参加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钟淑玉平常抠得要死，为了省点油钱，晚上都不点灯，买一颗白菜都要讲上半天价，为了便宜几分钱从街头逛到街尾。这会为了媳妇，竟然买了这么大个金镯子。”
“娶了媳妇忘了娘，钟雨水这不孝子，太没人性了。”
“家中有佛不去供，偏偏要跋山涉水去烧香。我看那三八本也不是什么好货色。钟雨水跟她处了这么久，我就看见她就来探望淑玉婶一次，穿着老尖的高跟鞋，好像踩高跷似地。那骚货，我看那她大嘴岔子，一定给男人舔过腊肠的，这会儿倒一个劲儿地装腔作势。淑玉婶给她泡茶她也不喝，嫌脏。给她搬凳子，她也嫌脏，拿着面巾纸擦了又擦才坐下，好像她那屁股有多金贵。”
“我昨天还看见淑玉婶穿了新衣裳，欢欢喜喜地在镇上挑手镯，说是要给儿媳妇的见面礼，真是热脸贴冷屁股了。”
“哀莫大于心死，淑玉婶一定是给这对不孝子孙给气死的。”
众人满腔义愤议论纷纷着。
因为是本家，我也到场探望。我心里突然有了个计较。于上前振臂高呼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我们必须给他们个教训！不然他们还道善恶没有报应，苍天可欺！大家把淑玉婶的尸体抬到那三八家里！让他们把婚礼变成葬礼！”
众人连声咐和道：“对！对！就得这么干！还得叫那对不孝夫妇给淑玉婶嗑头认错！”
“恶人还需恶人磨！对这俩个狗男女，就得这么磨!”
朱飞泉听闻钟淑玉的死讯也赶了过来，他却反对大家闹事，再三劝说说：“天是棺材盖，地是棺材底，无论走到哪，都在棺材里。这是我师妹的命。其实，那个百手神偷我是认识的，被我师妹用黑巫术弄死的孩子就叫雨水。我师妹咒死了那个雨水，又含辛茹苦将这雨水带大，也算一报还一报，扯平了。大家不要再多事了。”
然而大家平常对朱道长虽然恭敬，这会又不相信命这虚无飘渺的东西了。
毕竟黑巫术只是传说，谁也没见过，而钟淑玉一把屎一把尿地将钟雨水拉扯大，大家是看在眼里的。
当下，大家凑钱买了副棺材，将钟淑玉入殓。众邻又去雇了辆公交车，我则将家里拉货的面包车开了过来。
这面包车是二手货，买来的时候的后座已经破烂不堪，我索性都将座位全都给卸了，空出地方来正好多装些货物。这会装上棺材大小正适合。
朱飞泉虽然反对，我们出发前，他还是拿起三清铃煞有介事地晃了一阵，烧了库钱，又念了遍《十月怀胎歌》，才让我们安心上路。
也许天公也看着也感到哀伤，我们出发时，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天地之间，迷蒙一片。
小雨带着微风，仿佛要洗荡和吹散这尘世间的浮华和喧嚣；急促的雨滴沙沙地拍打着雨伞雨衣，仿佛要把人麻木的心给敲打开一般；地上坑坑洼洼的水湾泛起一圈圈涟漪，仿佛也在诉说着它的不平。
大家风风火火地赶到县里。
女方家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正准备举行结婚典礼。
早就耳闻新娘很丑，乍一看，我还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那么丑。而且那相扑选手似地的体量，和钟雨水完全不是一个量级上的。如果不是钟雨水这人实在可恶，我都有点同情他了，可以想像每天晚上，钟雨水那小身子板是如何被凌辱、被蹂躏，然后身心俱疲的他是如何抱着被子暗自垂泪到天明。
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这话果然不差，钟雨水走到这一步，却也付出常人了难以忍受的艰辛。
然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虽说钟雨水是捡来的，钟淑玉含辛茹苦将其养大实属不易，这家伙这么快就数典忘祖实在过份。
我们一行人带着一身雨水，浩浩荡荡抬着棺材径直走上婚礼的舞台，将棺材放下，参加婚礼的宾客们顿时一阵骚动。
钟雨水和新娘还在莫名地惊诧着，看到棺材里躺着的老人，他们自然明白我们兴师动众是问罪来了，当下心中又愧又怕，脸“刷”地白了。
一老邻居夺过司仪的话筒，含泪向来宾讲述了钟淑玉多年来养育钟雨水的艰苦历程，然后向大家展示老人生前给媳妇买的手镯。
公道自在人心，众人的眼圈都红了，不知谁带头喝了一声“跪下！”众人便都跟着高声呼喝起来。
钟雨水和新娘便双腿一软，跪在棺材跟前。新娘的双亲忙不迭地给我们敬烟敬茶，陪着笑脸。
大家怨气也发泄了，总不能让尸体摆着不管。最后那老邻居叹了口气说：“淑玉婶一直渴望着参加儿子的婚礼，现在也算完成心愿了。我们就别打扰她的安息，送她上路吧。”
于是钟雨水给火葬场打了电话，想把钟淑玉直接在县城里火化。殡仪馆化妆师过来，刚想给钟淑玉做整体整容，钟淑玉突然咳嗽一声，喉咙里吐出一口痰，然后从棺材里坐了起来。众人吓了一大跳。
原来这钟淑玉却是假死，她见钟雨水不来接她，急火攻心，一口浓痰卡在胸口，气闷过去。这会儿痰吐出来，她也就重新缓过气来。
这真是一出令人感到心酸而又滑稽的闹剧。
钟雨水脸臭得吃了大便一般，看得出来，他倒宁愿钟淑玉真的就此死了，不过众怒难犯，他还是强笑欢颜，假惺惺地挽留众人吃饭。
虽然在极力地掩饰和克制自己，可是神情中流露出来的虚伪和厌烦，可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我们都骄傲地拒绝了。
钟淑玉从鬼门关走了一趟，也大彻大悟了，坚决要跟我们一起回集贤镇，她再三跟我们道谢，然后说，那副棺材她要留着。哪一天她真的死了，就不用再麻烦大家一次。
小时候，我总是非常害怕看钟淑玉的眼睛。她的眼睛总是深沉得望不见底，仿佛村中的老井，清幽且泛着碧绿，仿佛能够看透一切世事。然而她却一直看不透那不孝子。这一次，她总算是彻底地看透了。
众人跟她说，抬她上县城是我的主意，拉棺材的车也是我的。她便又对我感激不尽说，好人有好报，我是个好孩子，将来必定会有出息。众人笑说，他以后不是要做流氓的吗？钟淑玉说，自古英雄出草莽，好多少帝王将相都是从荒村野甸走出去的呢，流氓也能干出一番天地。
回到镇上，正值黄昏。
这阵子正直清明，从村外到村口，从村口到家门口，从山顶到田垄上，到处怒放着血红的杜鹃花，远远看去火红的一大片，把村庄装点得过年一般喜庆。
进村口没几步，我猛然望见远处一个矮矮的土包上，几朵花儿开得特别红，红得像要滴出血来，走近一看，却分明看见一座坟堆，孤零零地伫立在马路边上，坟包上零星长着几株枯黄的杂草，一株杜鹃花孑然在杂草中耸立着，在刺骨的寒风中摇曳着，倔强而又孤独。我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惶恐不安。
到了家里，却见杂货铺关着门。果然，我爷爷快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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