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和钟行、杨言再去武馆,武馆的门关着。我们便猜测,估计那俞师傅是去看她师妹了。毕竟人都要死了,再大的仇恨也应当化解了。又过了两天,我们又到武馆去看了一下。如果武馆开着,俞念祖回来了,那说明丧事已经办完,大家就可以上仙洞山了。
谁想,武馆倒是开着,正在办丧事,却是那俞念祖突然死了。
这俞念祖并没有儿女,丧事是俞氏宗族帮他办的,钟子文主持。据邻居回忆,听到师妹快死的消息后,俞念祖似乎憔悴了很多,把自己关在屋中,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昨天傍晚人突然精神起来,到街上理了头发,又买了新的衣帽鞋袜,回来洗了个澡,衣帽鞋袜穿戴整齐,躺到床上不声不响就死去了。
钟行笑道:“俞师傅是追他师妹去了。这辈子没追上,下辈子继续努力。”
我叹道:“情到深处人孤独啊,俞师傅孤独了一辈子,希望能吸取经验,这次早点出发,先下手为强。”说完,我们也买了香烛和纸钱,前往吊唁。
俞师傅人缘不错,丧事筹备办得还算顺利,只是找不到出殡时摔盆的人。
这“摔盆”即是把灵前祭奠烧纸所用的瓦盆摔碎。这盆叫“阴阳盆”,俗称“丧盆子”,也叫“吉祥盆”。按习俗,这盆是死者的锅,摔得越碎越方便死者携带。瓦盆一摔,杠夫起杠,才可以正式出殡。摔盆者一般是死者的长子或长孙,或是关系非常近的人,如果无儿无孙,而不得不由别人来摔盆,这一仪式就会使摔盆者与死者的关系变近,甚至确立财产继承关系。
钟子文本打算叫朱永安来摔盆。朱永安跟随俞念祖多年,本是很合适的人选,但他却口口声声说,家里老父老母都还在,不能去当别人的孝子。钟子文说,你是俞师傅的大徒弟,俞师傅死了,这武馆就归你了。看在武馆的份上。你就给摔个盆吧。朱永安冷笑道:“武馆本就惨淡经营,俞师傅一走,肯定撑不下去了。谁愿意接这烂摊子,就接好了,我都已经跟朋友联系好,下个月就要到城里打工。”
俗语说,“树倒猢狲散”,人家来学拳都是冲着俞念祖来的,凭朱永安,还真不够资格。朱永安再傻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俞师傅一死,他便计算着要把武馆盘掉了。
钟子文便故意道:“那算了,我们也不能勉强你。昨天清理遗物,发现了念祖的一张存折,也有几千块存款的,你去把它们都取出来吧,多请几队乐队,多叫几个和尚。可怜念祖辛苦一生,连个摔盆的人都没有,咱们就把它的丧事办得热闹一些。”
这武馆解放后被政府没收,最大的院子现在改造成了老年活动中心,只留了个小院子给俞念祖,俞念祖又不懂经营,连这小院子都抵押给人了。
朱永安早把俞念祖的全部家当看在眼里,没发现什么值钱的东西,这会听说还有几千块,便改口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实在没人的话,我来摔好了。”说完,向钟子文要了存折,装进口袋,说是要去取钱,却转身回了家,再来时已经穿着麻衣,头戴草冠,腰间还系一根稻草绳,一副孝子打扮了。
本来万事俱备,只要一出殡,就俞念祖抬到山上埋了便一了百了。他无儿无女,孤老头一个,又不是什么好命人,原是不用做功德的。但是这俞念祖实在是穷,捞不到什么油水,法师便找借口说没有出殡的好时辰,推迟了出殡的日子,将尸体停在家里多做了几天功德。
俞念祖的死,并没有引起多少人注意。
因为朱家老奶奶也死了。
说起朱家老奶奶,也可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却说集贤村除了钟氏,还有俞、杨、朱,统称四大家族。
据《警世通言》记载,俞先生告归林下之后,亦隐居于集贤村,迄今已有很长的历史,所以“俞”姓在村中也是颇有势力的大族。
集贤镇是个小山镇,四周环山,山镇就坐落在当中,似乎一伸手,就能摸着大山,一抬头,就能撞着大山。
在这些大山中,最大的是南山,南山下有一条大峡谷。
传说南宋名将杨文广平定交趾国叛乱途经此地,遇一蛮首追杀,前有深壑,后有追兵,宝马一声怒吼,跃过峡谷,使得这位英雄安然脱险。因此峡谷得名‘马跳峡’,今日山谷边溪石上还可以找到一对深深的马蹄印。当时杨文广本已又疲又累,经不起这么巨大的震动,抓不住缰绳,身子飞出去,撞在山石上,昏了过去。恰遇一个上山采蘑菇的姑娘,将他背回家,即山间的一个石洞中。
姑娘细心的照料下,杨文广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一日,杨文广误饮了有毒的蘑菇汤,在一阵迷乱之中和姑娘发生了不应当发生的事,在当地流下了种子。这段风流逸事自是羞见于任何官样文章,亦未见于任何稗官野史,可见连三教九流的小说家都不屑于入笔,但在集贤村却是孺妇皆知,人人津津乐道。--这便是集贤镇“杨”氏的起源。
在马跳峡那峰回路转、泉水叮咚处,有一白水坡,立着朱家祖祠。朱家迁入集贤村较晚,故人丁较为稀少,却颇得村人尊重。连钟老爷谈起朱家人都要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文族!文族!”
相传北宋理学家朱熹先生游山玩水到了白水坡的酒店,与老板娘寡妇俞氏有了一夜之情,在当地留下朱家种子。传奇越传越奇,多不可信,朱熹先生本是道貌岸然的儒者,讲究的是男女授受不亲,非礼勿动,比之一介武夫杨六郎自是不同,很难想象会做出这么越轨的举动。话虽如此,情之所至,不能自已的事情也是有的。可以肯定的是,朱熹先生确实到过此地,有诗为证:
春日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泗,涕泗也。溪水源于南山脚下一石洞中,石洞有双孔,正像两弯鼻涕。这首诗大意是:风和日丽的日子啊,到泗水边去踏青。无边的风光啊,看起来总是那么新鲜。我感到了春风拂面的快感,满眼是万紫千红的花儿啊,因为这正是春天。
从诗中我们可以觉察出诗人的才气。唯有才子能风流,唯有风流方才子。何况这是春天,春天的确是个美丽的季节,很容易让人犯错误季节。我们可以想象诗中不无深刻的寓意:‘寻芳’决非一次简简单单的春游,作者正是遇上了人面桃花高兴得满面春风,而在村中你起码可以找得出十个名字为‘春红’的女孩子,‘万紫千红总是春’,这种藏头藏尾的诗句决非今人才有的把戏。
不管是不是杜撰,集贤镇上的朱氏祠堂是摆着朱熹牌位,挂着朱熹画像的,逢年过节姓朱的人家都要进去烧香磕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老百姓中流传这么一句话,钟家的天下杨家的党,俞家的姐妹朱家的财。因为钟氏最早在集贤镇上定居,所以姓钟的人最多,所以说钟家的天下;杨家的人擅于当官,镇上的官老爷们几乎都姓了杨,所以说杨家的党;朱家在解放前有一个大地主,叫朱满仓,据说集贤镇上有一半土地是他的,他家里金银用斗量,堆得满柜满箱。大家都说,朱满仓有个好名字,可惜姓不好,姓“朱”,再肥的猪都是要杀的,猪都满仓了,岂有不杀之理?!所以朱满仓最后被革命党抄了家。至于,为什么说,俞家的姐妹,我一直很纳闷,俞家也没有出过什么大美女。后来我想,这是大概来凑数的。纯属扯淡了。
此外镇上还聚集着两家小姓,一家姓王,一家姓梅。
王家自然起源于那个会画荷花的王冕,王冕曾在镇上的见素山下隐居,并留下了香火。当年王冕早有预言:“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果然如此。文人的厄运还传到了下一代。不知从什么起,王家人总要生些奇形怪状的病,或多病、夭折,或残废,或发疯。
梅家的起源就无从考究了。因为他们人数稀少,也没有人去关注。
自朱满仓之后,朱家阴盛阳衰,出来打头面的都是女人。朱奶奶江湖辈分最老,当年可是江湖上的总扛把子,威风无比。她早年是个毒贩,黑白两道都吃得通,村里大小流氓都唯她马首是瞻,不少流氓头子都曾经拜她做干娘。
朱奶奶会种蛊,很多人吸食鸦片后欲罢不能,都坚称自己不是上鸦片的瘾,而是中了朱奶奶的蛊。
我爷爷和朱奶奶有过节,因为朱奶奶曾给一个村民下了蛊,那村民腹部上突然长了许多紫色的条纹疙瘩,痒不可耐。村民怕得要命,本来准备了份大礼要求朱奶奶饶命的,然后我爷爷却说那是皮肤癣,开了一剂中草药,把他治好了。于是两人便结了仇。朱奶奶便诅咒说,哪天她要死了,一定要把我爷爷也拖去。说来也怪,打那后,每次朱奶奶生病,卧床不起,我爷爷身体便也跟着难受得要命,两人之间好像有感应似地。
这些年,他们都老了,一年到头都躲在自己的房间中,大家也都忘了这梗。
这天,朱奶奶躺在床上,没有像往常一样起来,面色安详,悄悄地去了。医生说,她应该是在睡梦中心脏忽然停止了跳动去的。用成语来说,她是尽享天伦“寿终正寝”了。
朱奶奶应该有九十多岁,或一百来岁,我也说不清,反正十几年前她就很老了。她在村里是传奇一般的存在,比她过的好的人,比她年轻的人,比她幸福的很多人,来来去去,老了死了,她一直都顽强地活着,像她年青时一样顽强。
朱奶奶还可以活动的时候,常常坐在窗口,望着楼下过往的人,偶而有她相识的她便使劲地打招呼,她是很喜欢和人家聊天的,但是却没有人喜欢和她聊,因为她耳背,谈起来便不知所云。最后有一次她下床时,摔了一跤,于是就卧床不起,连窗口也关上了。十几年来她一直躺在她那古色古色的房间里,门只有在媳妇给她送上三餐时打开。就这样她走完百年孤独之后,大伙说她真有福气,儿子都成才,孙子一大群,死得也风光。丧事办得很热闹。棺材也好,松的。墓地选得也好,向阳。
我小时候每年老人节时,还可以看到她由媳妇搀扶着,在村里走走。渐渐地大伙仿佛都忘记了这个人,只等到她的死由报死人之口传入村民们耳中,这才回忆起来。然后,我隐隐有一种预感,也许,我爷爷也快要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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