颉阳饶有兴趣的看着苦刈雪白的鬓眉。
“太老。”颉阳看罢苦刈的样子,把视线放开。
寒山皙白的山石是一道名景,合着苦刈身上的素衣与白眉,很有仙人风范。
行商摸了摸衣服上的一个口袋,往禅院的地上扔了几块干柴。
“没承想你居然会喜欢这一套。”
“承想不到的事情太多了。”
苦刈垂头看了看蹲在一边的颉阳,他正摆弄着身前已经变湿的木头。
“你不是也把自己弄成了这副鬼样子?”
“寒山死了,剑宗又断了一脉。”
“你还在乎这个。”
“不在乎。”颉阳从兜里摸出一把缀着红玉的赤羽扇子,对着湿木头可劲儿扇了扇。
柴堆里顿时生出一股青烟。
元泽站的不远,他看着行商小心的将几块坚冰放进铁壶后,一把将它扔进了柴堆。
一道旺火就这么在雨中出现,火舌舔着铁壶烧煮坚冰,青烟四散,闻着并不呛人,甚至有些异香。
行商在雨中生火,元泽本以为那火会有什么高妙,结果当雨落入其中时,那明火竟是嗞滋作响,摇坠欲灭。
这让元泽有些疑惑,不忍看了行商一眼,只见他仍然在和师父一接一搭,说些令人似懂非懂的闲话。
不时,雨水终于将火浇灭,而壶中的冰也正好微沸。
真妙,而且这还只是煮水。
元泽眼神明亮,他在靖山中并不惮于做执事才会做的事,为了给师父备茶,他看过很多有关的典籍,对这方面很有兴趣。
然而,就在与颉阳说罢一句话后,苦刈突然看向了元泽。
元泽当然注意到了师父看向自己的眼神,他有些忐忑,心里想这位前辈在茶道上造诣如此高深,自己当然没法比。
苦刈当然不是因为茶水这种小事而看他,只见苦刈凌空一点,一阵清音便缭绕着元泽响过。元泽忽然感到灵台一阵清明,宛如大梦初醒。
元泽抚了抚心口,摸了摸额头,心想这又是怎么回事。
颉阳看了看苦刈,又看了看元泽,神色有些不悦。
“你很看重他。”行商说道。
“不是什么大事,听听又何妨。”
“你如果没有自信,那这件事你就不该做。”
“或者我本来做这件事的意愿也不大。”
元泽注意到行商在与师父的一言一语间,看向自己的眼神多了些审视的意味。
“特别是当面见到你后。”苦刈对颉阳说。
“何解?”
“我没想到你废的这么彻底。”
颉阳闻言也没有如何恼怒,他挥手把那铁壶收回雨檐边,摆袖码出四只杯子,沉默了阵。
“我知道敛冉死了你很愤怒,但你要明白我更生气。而且你既然不信我,为何要见我。”
敛冉?元泽愣了一下,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信你,不是因为我信你说的话,而是因为我知道你不会让敛冉的女儿死。”苦刈说道。
“她叫敛冬,她说是自己给自己起的。”
“好名字,可惜了。”苦刈瞥了一眼山腰处。
元泽没有继续愣下去,他准备离开禅院,他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知道这场对话自己不该再继续听下去。
“或者我的第一步不会踏错,你可以来沾点光。”
颉阳从口袋里摸出一枚朴素的铜茶盒,那茶盒吸引了元泽的目光。
元泽原本好奇行商会用何种名贵的茶叶搭配他煮好的水,甚至还做了几种猜想,不过现在他不必为此费神了。
他极轻易的就认出了那是什么茶叶。
那是靖山的茶。
这话其实有些不对,因为靖山不产茶,而且这茶也不是苦刈山主的所好之物。
不过这茶确实来自一处曾和靖山有厚谊的仙家。
或许是被这些茶勾起了某些回忆,苦刈叹了口气。
元泽的脸色不知为何有些发白,他站起身便往禅院外走,连礼都没有行。
……
身穿青白色剑袍的元泽站在禅院外的角落,背对着禅室内交谈的二位师长。
他选择站在这个角落,不是因为他实在是听不懂那二位究竟在说什么,而是他终于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了。
其实他一开始并没有站的这么远,只是禅室那边每传来一个元泽十分熟悉的名字,元泽就往角落靠一靠。
谈话一直持续,他也就这样退到了禅院外。
然而不管元泽站到哪里,苦刈的声音总能不大不小的进入他的耳朵。
那行商开口就要靖山十五年的供奉,这可真不是一个小数字啊。
师父居然真的打算给,师父他到底在想什么呢。
天上的雨被冻成了冰粒,夹杂着飘雪落下,元泽喘了口气,觉得有些冷。
一般在这个时候,师父会端着一杯茶在雨檐下与他讲剑,而他就坐在禅院中谛听教诲。
师父讲到精妙处时他便闭眼沉思,等到他睁眼师父便继续讲,一直讲到寒山打更的门生送来清晨的斋食。
哪里会像现在这般不自在。
元泽无言的看着溪水冲刷寒山皙白的山石,
他突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剑鸣。
敛家的少主踩过溪水,来到了禅院前,她看了看元泽,又探头看了看禅院里面。
她身上裹着的袍子和头发里面都挂满了白色的冰粒,这让元泽看着很不舒服。
元泽想着自己刚才听见的名字,有些不知道自己是该害怕还是好奇。
幽冥中人,看着似乎与寻常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元泽这次不敢像之前那样仔细打量她了。
他有些想知道敛冬刚才究竟去了哪里,却不敢张嘴去问。
“吊唁”
就好像知道元泽心里在想什么,敛冬开口了。
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清晰,听着甚至有些刻意。
“我没见过,所以去看。”
没有见过,所以去看,这个理由充分又合理,没有人有办法说些什么。
“那你…您为什么要来靖山。”问出这句话后,元泽惊讶于自己的胆量。
“活命。”小姑娘拿手指对着自己比划了两下。
元泽点了点头,心想既然是这个理由,那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
他回望寒山,突然发现山景不对劲了起来。
虫鸣与鸟叫声好像很早就已经消失了。
青松突然开始萎缩,枯针如雨般落下,枝干变得比溪边的石头还要白。
溪边莹润的白石开始变得干燥粗糙。
溪水竟然断流了。
一切事物都齐整的奔向死亡。
元泽知道发生了什么。
寒山的灵脉断绝了。
可这也太快,太不自然了些。
元泽痛心的看着死去的山岭。
敛冬对这一切漠不关心,在她看来这条灵脉为自己所用是很妥当的事。
她走进禅院,很自然的坐在檐下。
从敛冬来到禅院外的那一刻起,禅室里的谈话就已经停止,苦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颉阳平静的将煮好的茶摆放在敛冬的身边。
“我当年和你父亲关系其实并不好。”苦刈对着小姑娘说道,“直到他离开剑宗时,我们也说不上是朋友。”
他向敛冬递出手,手心里放着一卷玉简。
那是靖山总决原本,极其珍贵,珍贵到如果苦刈送出去,元泽会两眼发黑。
这么重的见礼真的合适么?
少主看了看苦刈,端起茶喝了一口,用手指了指颉阳。
“你有什么事不用和我说。”
“我和这个人说好了,我帮他杀人,他帮我治伤。”
“你和他说。”
少主的神情并不如何改变,她只是在吩咐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
苦刈闻言挑了挑眉,发现这小女孩的性子和她父亲比真是差的很远。
颉阳忍着笑,面无表情的接过苦刈手里的剑谱。
……
枯院内,殷沉正拼了命的把那颗被吹倒的枯树往正的扶,那只狸猫边舔着爪边鄙夷的看着他。
行商在经过他的时候欲言又止,最后也没开口说什么。
少主第一时间就钻回了那些充满灵意的熏香里。她的身形在烟中若隐若现,看着十分诡异。
颉阳揭开香炉的顶盖,朝敛冬的方向吹了吹。
“我以为您会习惯的更快些,令尊当时来中土时没适应太久。”
回应行商的是一声短促的剑音。
“他是没受这么重的伤,不过也没好到哪去。”
颉阳又开始回忆往事,而回应他的下一声剑鸣比上一道还要短促,甚至有些急。
“是,但是比敛川要慢。”
烟雾中不再有声音传出。
颉阳尝试性的将苦刈赠与她的剑谱递进烟雾中,只见那卷剑谱径直摔到地上,从榻边一直摊到居室外,再从居室外一直斜扭着滚到前庭的大门前。
颉阳见小姑娘不再理他,便从衣兜里抽出一大段青白色的绸缎铺在木桌上,在几番叠对后,并指裁开。
在用目光丈量完裁下来的料子后,他没有着手缝布,而是用手指在青白色的布匹中抿出了一个线头。
就像从茧壳中抽丝一样,那张布很快被他重新抽成了一根极长的丝线。线盘绕在他的手臂上,一端缓慢的从空中荡下去,轻柔的切开了木桌的一角。
行商捏起线的一端,让它在空中舞绕。一件青白色的剑袍凭空成形,如同虫子结成茧壳一样天衣无缝。
颉阳本想从空中接住那件剑袍,不料从烟雾中突然窜出来一只手把衣服捉了进去。
行商微愣了一下,那只手动作极快,似迅雷疾风,又不带一点波澜。
敛冬拨开身前的烟雾,那青白颜色衣袍套在她身上后迅速变得暗淡漆黑,蜕脱成了一件黑衣。
她轻吟了一声剑音。
不错。
颉阳听着这声夸赞有些受用,从衬兜摸出一双靴子捧在怀里。
“还是穿鞋。”他看向敛冬光着的脚,劝谏的语气十分真诚。
也许是因为衣服不错,也许是因为寒山的灵脉填补了仙宫中的一些空缺,小姑娘心情挺好,没有像之前几次那样表示拒绝,她挽起衣摆,把脚踢到颉阳面前。
行商半蹲下来,轻轻捏住敛冬的小腿与脚腕,很快便将靴子套了上去。
敛冬从烟中落在居室的地上,沿着那本剑谱往居室外走去,她眼睛盯着那本摊开的玉简,一路走过枯树和枯池,走过瘫裂的岩壁,破碎的石砖。
她的步伐一开始很随意,后而变得认真而专注,一路没有丝毫停顿与迟疑。
穿着脏破灰袍的男子正趴在地上攒劲夯实枯树下的新土。他可能是怕过劲儿了,在敛冬走过他时没有半点反应
狸花猫耷拉着眼趴在剑谱上,被走过的敛冬一脚踢开。
随着她不断向前,剑谱上的文符在敛冬的眼里逐渐变成一幅又一幅具象的画面。
而当她走过前庭,来到剑谱的末端时,那些画面最终交织成了一幅清雅的画卷。
真好看。
少主睁眼看着着画卷中的清风流水。
看着小姑娘装模作样的从床头走到前院发愣,颉阳心里并没有什么感想。
记得当时,敛冉到剑宗看的第一本剑谱是寒山谱,他当时在寒山给他安排的居所长吁短叹了整整一天,弄得寒山很是不好意思。
敛冉抚摸着那张竹简,脸上一水儿的相见恨晚,那表情给颉阳看得头皮发麻。
他当时给颉阳说,他从来没想过剑招可以是这么优美的事物。
然后颉阳那段时间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偷书,各种偷,拓本多的就直接拿走,找不到拓本就带着纸,偷到原本然后自己抄印。
一时间各山门的执事人人自危,生怕事情落到自己头上。
当够了小偷的颉阳问敛冉,这些剑招威能如何?对你有没有帮助?
敛冉答,“不如何。“
颉阳气急败坏的问敛冉,“想来也是,那您为何要看呢?“
“是不如何,但是很漂亮啊,我给你讲,剑宗的仙人真是太有才了……“
然后他就再次恢复成看谱时的那副痴样。
苦刈是知道敛冉的德行的,这份礼物他挑的非常合适。
所以敛冬站在前庭,脸上的那幅变态笑容是有来由,有出处的,当然吓不倒颉阳。
但这可着实吓坏了殷沉。
一个穿着黑袍的小姑娘顺着书卷蹦跳的走到大门口露出变态般的微笑,这的确有些瘆人,特别是考虑到她的身份。
她刚才过去的时候自己就不该站着!殷沉哭丧着脸,十分懊悔自己之前的愚蠢行径。
这下好了,这妖怪终于不打算装了,准备开始吃人了。
你看她现在笑着看向庭院外面,其实心里面肯定在可劲儿琢磨自己这细皮嫩肉的从哪里好下嘴。
“寒山子很早以前就受了伤,是病死的。”颉阳看着门口的敛冬说道。
敛冬沉浸在靖山谱中,似乎不如何关心他的话,殷沉听到行商的声音后愣了愣,拍了拍腿上的土。
“要是他知道敛冉的女儿来看过他,还接过了他的灵脉,肯定开心的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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