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吸到口腔中的淡褐色液体，差一点全部贡献给无辜的地板，呛得咳嗽的男孩冲出店门。他将上层冰激凌还未完全融化的饮料，孤零零地留在桌面上，任香草冰激凌缓缓沉入咖啡之中，它们最终融为了一体。
在智瑜的印象里，只有医院这地方，才会神经质般地在墙壁上涂满白色，穿梭着无数白衣的人。每一立方的空气，满是足够淹没一个人的消毒水味，混合着似有若无的血腥气和无助的哭泣声。白衣护士的白色高跟鞋踏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音符，内科大夫的白色衣角在眼中一闪而过，而带着口罩的外科医生套在深绿色的手术服里，就像是审判生死的判官。零零散散的患者，穿着白色的病号服，或是被人扶着，或是躺在病床上，穿过了白色的走道。每天都有不定数量的生命，在名为“医院”的地方逝去，没有比这里更加接近死亡的地方。
曾几何时，智瑜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也静静地躺在病床上，被医护人员推过类似的走道，推进了那扇划分生死的大门。他不敢也不愿多逗留在医护人员、病人与病床皆来来回回的走道中，心里念着露露的安危，快步地穿了过去。他与一个男人插肩而过，冲进正巧在他面前打开的电梯，按下了电梯的楼层显示键。
医院的电梯内部，总是面积比较大，因为它既要能容纳病人，又要能容纳病床。从某种角度，它是同时运送生者与死者的路径，上下左右总共六个光滑面，如镜子般无死角地映照出位于其中的生物。
那个刚出电梯的男人貌似看了他一眼，大概在奇怪这个大男孩为什么匆匆忙忙的。智瑜只能用漫不经心的余光判断，那是个比他高、比他年长一些的男人，心虚地回忆自己是否不小心碰撞了对方。
电梯门缓缓合上了，直直把智瑜送到了所要去的楼层。
“你来了。”
露露半倚半靠在雪白的床铺上，黑色发丝散在肩头，在这种地方，原本就白的皮肤更为苍白，找不到一丝血色。这是一间位于高层的独立病房，里面只有她一个病患。
“你怎么样了？这怎么回事？”智瑜迫不及待地发问道。
这幅模样，令他想起了已然过世的母亲，那惨白的面容、殷红的鲜血，梦魇般地缠住了智瑜，以至于慢慢冰洁他和老头子的关系。
如何衡量自己喜欢一个人到怎样的程度？在那个人遇到不幸的时候，自己心里有多痛，就有多喜欢对方。智瑜知道自己已无可救药地喜欢她了。
“家里以前有个糖尿病患者，我有点不舒服，找药品的时候搞错了药，把降糖药当成感冒药吃下去了。”露露简短而平静地给出这般解释，听不出带了任何感情，跟做料理时把盐当成糖加进去一样。
一声“这怎么可能？！”的呐喊，硬生生地被卡在男孩的喉头。
攥紧双拳，制住想去摇晃着她肩膀的双手，疑窦丛生的智瑜，第一次有这样灼烧心灵的冲动，想要当面问清她。即使用逼问的语气，他也想从自她的口中得知真相。这个女孩向他隐瞒了太多的事情，在之前，他可以保持在不解的状态，不去探究，但现在……他清清楚楚地意识到，露露好似把自己一分为二，向他开放了一个自己的心扉，却死死关闭着通往另一个自己心灵深处的门扉。
智瑜喜欢着这个露露，却不曾认识另一个露露。他开始产生了不安，若另一个露露出现在他面前，她和他的关系还会如现在这样吗？
他不愿对露露产生疑虑或者惊恐等的负面情绪，她在他看来一直是那么美，美到如梦似幻。他猜想，有些事情，她不想把他卷进去。或许应该说，她想要把重视的人都收入她的羽翼下保护起来，用瘦弱的肩膀扛起无形的压力。
我们不是恋人吗？那么……为什么？智瑜并不害怕自己喜欢上一个幻影，他害怕的是失去现在的她。
露露突然用手肘支撑着发软的身体，打算自己直起上身。
“你不要乱动啊！”智瑜紧张地伸手扶住她，另一只手操起枕头横放在床头，打算拿给她当靠垫。
他以为她是不愿一直躺着，想要换个姿势舒缓一下，她却执拗地不去依靠准备好的枕头，反而扑到他怀里。猛然间入怀的温香软玉，令智瑜的大脑一片空白，淡淡的幽香盖过了医院特有的冰寒气息，充斥了他的鼻腔，一路延伸到他的心田。她似乎用所有可以使上的气力，用柔弱的双臂环抱住他，薄薄的嘴唇贴近他耳边，说：“我喜欢你，智瑜。”
气息弄得他的耳朵痒痒的，他的心跳随之加快，就像有一只兔子在蹦哒。
她缓了缓，似乎借此给自己短暂打气，然后接着说：“这句话，绝对不是谎言。”
第一次，这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直言向他告白！
在他呆住之时，露露又补上了一句。
“给我点时间，”她的声线中出现了颤音，几乎放下了她平常的姿态般地请求，“拜托你，现在什么都不要多问，再给我点时间，让我把那些事情都解决掉。”
听到淡漠高傲的她，说出了“拜托”两字，智瑜的心软化了。
他抬起双臂回抱住她，她是个让他只能选择退让和包容的丫头。就算这个聪明的女孩是在做缓兵之计，他也甘愿“中计”，因为……
“我会等你的，因为……”智瑜柔声说，“从那一天起，我就一直是你的‘共犯’，许智瑜就是这样喜欢着刘露露。”
衡量喜欢的标准，不是一生一世的海誓山盟，而是怦然心动后所愿意做出的努力。为了这个女孩，他愿意等她，哪怕没有时限。
怀里露露的身子颤抖了下，看来这话对她的触动很大。良久，她轻声地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你说‘对不起’……”把头枕在她的肩膀上，智瑜颇为无奈地说，“这种时候，不应该是‘谢谢’吗。”
用肯定句的语气，他说出了疑问句。
露露沉默了片刻，她微微地笑了，比银铃发出的脆响好听数倍的笑声，在他的耳朵里盘旋。
智瑜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地开口问道：“露露，你为什么会喜欢我？”
“呵，笨蛋，”她笑着说出了不像答案的回答，“因为，你是第一个人啊。”
“什么？”
她还真是个性格蛮恶劣的存在，说话总喜欢保留通俗易懂的部分，以让他目瞪口呆为乐。而在这之后，在露露剩余的时光中，无论智瑜如何询问她那句话的含义，问她为什么他是“第一个人”。不管是毫不顾忌、坦坦荡荡地去问，不管是含沙射影、曲曲折折地去问，她皆含着一模一样的笑容，以此作为回应。她在笑容里藏着她的答案，却不告诉他，直到她再也不能亲口说出这个答案了。
而那时的她，趁着他迷茫之际，提出了一个要求。
“帮我一个忙，”露露拉了拉智瑜的衣袖，说，“我要出院。”
“以这样的身体吗？”智瑜愕然地问。
“因为发现得及时，吃的量又少，加之我尽早就医了，没多大点事。”
她表现得满不在乎，智瑜可不觉得，她真的“没多大点事”。
“快点帮我，再在这里呆下去的话，”露露皱起细眉，催促道，“宵宵要担心的，我可想不出什么说法来瞒住敏感的她，难不成，你来想一个可以成立的理由？”
面对露露挑衅似的发问，智瑜直接拆穿了她，说：“我看最根本的原因是，你在担心宵宵吧。”
“啰嗦！”被戳中心思，恼羞成怒的露露抄起背后的枕头砸过来，模样酷似被人踩到尾巴的小猫，智瑜轻松接住了她实体化的怒气。
“我出门前没有对她说去哪里，况且我只做好了一天不归的解释。现在已经很晚了，要是再不回去，就又不能让霄霄准时睡觉了，她在长身体的时候，不可以没有充分的睡眠。”
一提到宝贝妹妹，冷静的她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个要为妹妹操碎心的姐姐。
智瑜抱着枕头，有些好笑地提议：“我帮你做个证明，不就好了？有我这个旁证在，宵宵也不会往坏处想，她更不会去想你正在做危险的事情吧？”
“哈？我还需要你做证明，说得我好像是个闯祸精一样？”
看吧，果然会变成这样。在妹妹的问题上，想和妹控理智地讲道理，是不可能的事儿。
既然话题到了这里，面对露露眯起的双眼，智瑜作为她的男友，得义正言辞地说教两句：“你一直都在做危险的事吧，可别忘了，我们是在何种情况下见面的。”
“怎么？这下后悔了？”
看吧，这个丫头，虽不是刁蛮任性的小公主，但是个魄力十足的小女皇，让人倍感头疼，可他偏偏讨厌不了。
见他的女皇赌气地偏过头不看自己，智瑜反问道：“怎么会？遇见如此特别的你，是我的荣幸。”
“我以为你不看琼瑶剧，看来我得重新估量下你这个人。”说出这话的女孩交叠双臂，环于胸前，虽然她形象苍白，身材纤细，面容美如人偶，却显出凌人的气势。
智瑜干笑了两声，算是把这个问题糊弄过了，他有更重要的话要说给她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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