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柳
北京的天桥,原先确有座桥,是一座汉白玉单孔拱桥,以通御路。皇帝称天子,是谓天桥;平常栅栏封道,除了皇帝老儿和一些近亲随从,闲杂人等是不许通过的。普通官员百姓只能走两侧的木桥,桥下的河道便称龙须沟。清末光绪年间,重修正阳门,天桥上的石栏杆一律拆除,改建成了一条碎石马路。天桥日渐繁华,成了北京城最大的游乐场。
民国初年,我流落北京城,仗着有两手绝活,便在天桥厮混,谋个营生。我讨了个巧,黏上稀稀拉拉的黄胡子,长袍子故意弄得污秽不堪,千疮百孔。别人管我叫“让蛤蟆教书的老头儿”。当时看我表演的人,想必还有人健在。我在天桥那些日子,算得上隐姓埋名;倒不是害怕别人知道我的来历,而是我习惯了独来独往。我感觉自己就像行尸走肉,除了习惯性喂养肉身,当真不觉生活还有啥乐趣。
当时的天桥聚集了中国最顶尖的民间艺人,耍金钟,说相声,数来宝,唱小曲,扮丑角,演双簧,一个个都身怀绝技,技惊四座。收了摊子,闲来无事,我也随处逛逛,打发时光。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有个算命摊;摊主复姓南宫,单名一个柳字。这南宫先生既非盲人,也非老儿;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衣着光鲜。卦摊小几上,不见八卦盘、签筒、龟甲,也不见《相理衡真》、《六壬金口诀》之类的卦经,只有一个从不盛水的纸杯和一把从未打开的折扇,若不看摊边布幡上的“占卜算命”,当真教人以为是来天桥搜奇猎艳的王公贵族公子哥儿。
这南宫算得上一等一的美男子,堪比卫玠潘安。南宫柳的摊子,也从未冷落过;时常见到一些女子,坐在卦摊边,一聊就是大半个时辰。与其说是算命,倒不如说是为了一睹南宫风采。怎奈这南宫柳说话冷冰冰、硬邦邦,没有一点热情生气,拒人千里之外,全然不是生意人的做派。
卦摊边,便渐渐冷落了。
南宫柳倒也不以为意;照例日日出摊。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无赖。
天桥,也不例外。
时常有一帮泼皮少年,在市场上游荡,半讹半骗,遇上性情耿直的,这帮泼皮便哄涌而上,光天化日之下掳人财物。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天桥奇人异士虽说不少,却无人出来仗义执言、讨个公道。
这年初春,北京城下了很大的一场雪;天桥比往常更加热闹。一个泼皮,戴着瓜皮小帽,哼着小曲,在人群中逛悠,眼骨碌儿东瞧瞧西瞅瞅,贼溜贼溜乱转。这泼皮走到南宫柳的卦摊边,心血来潮,便叫南宫柳给他算一卦。南宫柳端着一本书,像是没看到似的,却不理会。这泼皮叫了数声,不见回应,便走到南宫柳身前,将他手中的书一把夺过,往远处一扔;那书堪堪要落入一个雪水坑,却不下坠,又晃晃悠悠回到了南宫柳手中,仿佛吊了一根绳子。那泼皮心头愈发火起,打个唿哨,招来同党,不由分说给了南宫柳一顿老拳。南宫柳即不还手,也不告饶,依旧冷冰冰的像块岩石。这帮泼皮盛怒之下,竟然想出一个馊主意,就地拾起雪团,把南宫柳从头到脚封了起来。南宫柳不知是被吓呆了还是给打傻了,竟是纹丝不动,任由那些泼皮处置,转眼就成了一个大雪人。
观者如堵;心头忿忿,眼中惶惶,俱不敢言。
我终究看不过去,跟那些泼皮抱了抱拳,强压怒火,说了几句奉承讨饶话语,便去扒开南宫柳身上的冰雪。这些泼皮大概怕闹出人命,装腔作势叫骂,倒未加阻拦。我这一扒,却吓得魂不附体。冰雪里头哪有什么南宫柳,只有一袭长袍;长袍里包着一个骷髅,眼窝空空洞洞,斜倚在靠凳上。我手一哆嗦,也不知碰到骷髅的什么地方,那骷髅突然散架,七零八落,掉了一地。
这些泼皮平日里胡作非为,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却一个个吓破了胆,恨不得爹娘多生两条腿,一溜烟跑得干干净净。一些胆小的女子,早已吓得瘫倒在地。
待到那些泼皮跑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更是耸人听闻、匪夷所思。但见地上那些零零碎碎的骨头自动聚拢,又成了一副骷髅架子;那骷髅捡起雪地上的长袍,穿在身上,然后举手合眼,打了一个哈欠。说来也怪,仿佛被传染了似的,大家合眼跟着打了一个哈欠。
待大家放开手,一眨眼的功夫,骷髅却不见了。不仅骷髅,卦摊、凳几和布幡,也不见踪影。
第二天,不见南宫柳;第三天,不见南宫柳;此后,一直不见南宫柳。那些无赖泼皮也很少在天桥出现了。
不免各种街谈巷议,蜚短流长。一个看手相的说,这位南宫先生,一定是相命的祖师爷鬼谷子转世,看不惯那些地痞流氓的行径,把他们吓跑了。也有人一副不屑神色,说,不过是下九流的障眼法罢了。
后来,我记得是一天下午,我在永定门外一个胡同口的牌坊边躲雨,隐约看见前方有个人向我招手,远远看着像是南宫柳。我冒着冷雨跑过去,却不见南宫柳,只见一个木桩。我见识过南宫柳的灵通,疑心这木桩是南宫柳所变化,便对着那木桩厉声道:“南宫小儿,我们虽非知交故友,但我自问素来善待与你。如此戏耍捉弄,却是何方道理?”我话音刚落,天空突然响起一声炸雷。雷声过后,身后一声裂响。
我讶然回首,却见我躲雨的那棵大槐树被雷劈成了两半,一根粗壮的树枝生生把牌坊压塌了。
当天,我就收拾行囊,离开了北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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