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凤阳府蒙城有儒生徐泾,字抱石,痴迷西晋嵇中散,举手投足、日常琐碎,皆仿魏晋风度。
嵇中散之妻曹璺,曰长乐亭主。抱石妻秀珠,抱石呼之阿璺。秀珠深以为辱,避之于庵,不见。抱石跪山门七日,秀珠终不忍,与之归。
嵇中散常与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在山阳县竹林饮酒论道。抱石便耗资邀来六位儒生,仿前贤啸聚城外竹林,把盏纵歌、恣意酣畅。
嵇中散打铁。抱石便建了一个铁匠铺子。徐抱石主锤,另一个儒生则拉风箱。凡出铁具,犁耙锄镐,镰铲刨剪,尽弃于路,任人捡拾。
嵇中散雅好琴曲。抱石便重金购得数把古琴,山野弹拨,俯仰天地,忘乎所以。
人皆以为怪。抱石亦不以为意,我行我素。
或斥之曰:“嵇康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旷达狂放,以污傲洁。汝衣冠楚楚,面目洁净,何如中散大夫耶?呔!”
抱石至此不洗不沐,蓬头垢面,一身臭秽,隔墙可闻。
某日,抱石与众儒生聚竹林,论内丹及养生之术。忽见一丐行于竹林外,跣足裸身,长发覆体。抱石高声戏言道:“苏门先生耶?1”
众儒生大笑。
乞丐置若罔闻,兀自拄杖而行。
抱石意犹未尽,又戏之曰:“先生竟无一言以赠乎?”
乞丐头也不回,朗声应道:“中散大夫生而有节。康刑东市,广陵散就此绝;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司马昭寻悟而恨焉。尔等自比大贤,当真腹空皮厚,不识羞耻。”
众儒惊怒,出竹林,丐已不见。
老丐一言,真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抱石羞惭,散众儒生;闭门重读嵇中散,掩卷感叹,愈发自愧。
一日,抱石过蒙城北门,踽踽独行,郁郁寡欢。
有两女子,当街抱琵琶卖艺,自称姊妹,歌清越,人淡雅。一恶少携数凶仆,径入场内百般调戏。
两女吓得花容失色,任其轻薄。
抱石大怒,入菜市,过屠案,操刀入人群,喝道:“光天化日,岂容屑小肆意妄为?”言罢,挥刀斫砍。凶仆逃散,恶少中数刀,扑街倒地,抱石践其颅曰:“淫贼,识大爷乎?吾乃中散大夫嵇叔夜耳!”刀落,恶少颈断血喷,扑腾如丧家犬,死。
数月后,抱石斩首于东市。
行刑当日,蒙城布衣百姓上万人跪伏刑场,请求赦免抱石。不准。
临刑前,抱石泰然自若,一如平常。
抱石顾日影,距离斩首尚有半个时辰,向兄长徐渭要来一把古琴,在刑场上抚了一曲《广陵散》。官吏百姓,莫不动容。
曲罢,抱石从容就戮。
我当时在蒙城东市刑场,目睹了抱石赴死的悲壮一幕。
徐抱石的头颅在刑台上滚了数尺,沾满了岁月的尘埃。
抱石葬于蒙城外马店。
此后数日,凭吊抱石者络绎不绝。蒙城纸贵,墓堂酒满。
一日,抱石墓丘忽蹿出光影,炫亮之极。光影散尽,却见一人土木形骸,而龙章凤姿,盘坐坟上,膝上置琴,弹拨吟哦,正是嵇康嵇叔夜。
注:
苏门先生1,孙登,字公和,汲郡共县人。孑然一身,隐居汲郡北山上土窟。夏天编草为衣,冬天长发覆体,熟读《易经》《老子》《庄子》之书,精弦琴,尤善长啸。嵇康阮籍皆慕名前往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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