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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些小故事 陶文卿

小说:一些小故事  作者:万般璀璨  回目录  举报

陶文卿

这个故事,说的是闯关东。

满人入关,筑起千里篱笆墙,兴满排汉,关东人口锐减。从清末到民国数百年间,中原各地百姓频频穿越山海关,前往关东谋生。咸丰年间,我也卷入了闯关东的洪流。途中,我结识了一个秀才,秀才自称陶文卿;山东济宁人氏,自幼父母双亡,家境苦寒。那几年,山东闹饥荒,数年庄稼歉收,朝廷地方苛捐杂税像一把把刀子,割了人皮剜人肉,剜了人肉剔人骨。真个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哀鸿遍野,饿蜉遍地。无奈之下,陶文卿只好背井离乡,闯关东讨生活。一般的穷书生,脾气多半又臭又硬,就像茅坑里的石头,叫人敬而远之。这陶文卿却是相貌堂堂,质朴随和,眉宇间透着侠气。有道是:眼前分明是外来客,心底恰似旧时友。偶一邂逅,便成莫逆。我正愁无聊,随便编了一个理由,跟陶文卿一起结伴北上。

走了几天,一个傍晚,到了一条河边。那河说窄不窄,说宽倒也不宽。只是连日大雨,河水暴涨,艄公唯恐翻船出事,死活不肯摆渡送客。我们只好就近找了一个小客栈住宿。

吃过晚饭,陶文卿秉烛读书。我闲来无事,就在客栈的后花园漫步闲逛。我突然看见有个老者从二楼的窗户探出脑袋,朝我用力摆手。这个老者,我吃饭的时候打过照面;虽说气宇不凡,却非僧非道,摸不透来路。我心下大奇,这老者分明是唤我上楼相见。

我暗自惊疑。

虽已入夜,却还没有黑透;客栈里,随处人影晃动。那老者神色,也看不出丝毫歹意;当下再无顾虑,上楼与那老者一见。

待我进入房间;老者关上房门,也不噜苏,开口便道,你那位同行的朋友有些问题,你得小心提防。

我不明所以,随口问他究竟怎么回事。那老者道:“小老儿早年学了一些识相辨气之术,虽看不清他的来历,看他额头眉宇气象,青光黑线,隐约亡人。分明不吉之兆。”我一听之下,不惊反笑:“我那陶兄,满腹经纶,诗文双绝,生不逢时,沦落市井罢了。一脸晦气,无非时乖运蹇;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自然灿若莲华,光芒万丈。”老者一愣,知道再说也是枉然,兀自摇头叹息不已,也不再相劝,只是从行囊里摸出一物,却是一只法螺。老者教授了我一些吹法螺的窍门,说是若遇险境,吹响法螺,或可救得一条性命,随后把法螺交给我。我不便推辞,接过法螺。出于礼貌,我当着老者的面,把法螺揣在紧身贴衣内,道了一声谢,便作揖告辞。

回到住处,陶文卿尚在灯下功课。我推开门,只见他手指叩案,打着节拍,轻声吟哦,却是阮籍的咏怀歌: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

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冈。

高鸣彻九州,延颈望八荒。

适逢商风起,羽翼自摧藏。

我忍不住拊掌赞道:“贤弟丰神俊朗,何逊阮步兵。”(阮籍(210年—263年),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人,三国时期魏国诗人,竹林七贤之一,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

文卿一惊,一笑;烛光里,眉目温柔,隐约红妆。

一夜无话;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离开客栈,匆匆赶路,又到了那条河边。渡船上已经挤满了人。船家正要开篙启程。我朝船家吆喝一声,唯恐船家等得着急,我又催促文卿走快些,别误了船。没成想,他不仅没有加快脚步,反而停了下来,眼角晶莹。我不解其故,正待询问,陶文卿先开了口,说是放不下家乡妻儿。闯关东的诸多艰险,他早有耳闻;只怕一入关内,有去无回,留下妻儿孤苦无依。

说罢,泪如雨下;任我怎么劝慰,终是无用。此情此景,倒叫我胆生豪气,说道:“既然如此,贤弟倒不如回济宁。为兄虽非阔绰人家,却也有些积蓄,或可资助贤弟暂渡难关。”说罢掏出身上的银票,悉数给了陶文卿。陶文卿执意不肯。我没了主意,便提议陪他一起回山东,顺道拜访我远嫁菏泽的姑母。

就这样,未到关东,又回山东。不日,我们到了邹城,眼见快要抵达目的地。天公却不作美,下起了暴雨,我们走进一座破庙躲雨。那场雨落到傍晚才停。我说,这四周荒无人烟,只怕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圩镇客栈,倒不如在这破庙暂住一宿,明日上路也不迟。

我们燃起一堆篝火;我们随身带了一些酒水干粮,以备不时之需,正好派上用场。是夜,我们彻夜长谈;凌晨时分,我有些犯困,扯了梁下的一方布幔,爬上供桌就睡了过去。

迷梦中,我听到有些响动,睁开眼睛。篝火未熄,把庙堂照得通亮。陶文卿朝我走过来,目光阴沉,姿势僵硬,颇为怪异,俨然不似平常模样。我不明所以,想喊他一声,却又不敢。疑心他是梦游,我一声呼喊,只怕令他魂飞魄散,命丧阴曹。我只好假寐,战战兢兢,气不敢出。陶文卿一步步走到我身边,突然指甲暴长,朝我扑了过来。我惶恐不已,脱口叫了一声“文卿”。陶文卿一愣,双手硬生生顿住,转身而去,径直走向庙门。庙门已经被木栓栓上;他左右推不开,呼呼喘着粗气,绕着那门踱来踱去,便用指甲去插,用嘴巴去咬,僵持良久,直到手指嘴唇鲜血淋漓,也没有把庙门弄开,最后精疲力竭,瘫倒在地。

破庙回归了平静。陶文卿的身体在地板上扭曲挣扎,显然极为痛楚。我捉摸不清内心的感受,惊怖,是肯定的;但更多的是怜悯。我不明白缘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场变故,也来不及细想。天已大亮,我下了供桌,走到陶文卿身边,转瞬之间,他的身体发生了难以置信的蜕变:刚才还说光鲜的血肉之躯,转瞬之间,成了一具腐尸,透过腐败的皮肉,隐隐能够看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我想起了客栈那位老者的话:“隐约亡人。”

三天后,我走进邹城峄山下的一个村子。那是一个真正的三家村,两家没有住人。在最东边的一幢小土房里,我见到了陶文卿的妻儿。他的妻子,一个跛脚女子,仰躺门槛边,眼睛盯着北方,那是丈夫离开的方向;她的怀抱里,是一个初生不久的婴儿。无疑,两个人都死去多时了。

(补记)

1939年,我入滇漫游;途经西南联大。联大新校舍的西北角有一块坟地,人迹罕至,非常安静。一天下午,我经过那块坟地,偶遇西南联大的一位教授,他在坟地附近给学生挖草药。我们一见投缘,聊得颇为投机。不知怎地,我就提起了一百年前邹城的那对母子,补充说是从老一辈那儿听来的旧闻轶事,请他分析分析。教授正色道:“鬼神之事,深不可测,不敢妄言。”

我记得他带着眼镜,乱发如草,走路的样子有些跛,却无碍他的伟岸挺拔。他性情狂放,无羁无拘,当着我的面脱下鞋子,抖落里面的泥土;丝毫也不忌讳尴尬。我想起了打铁的嵇康。

我忘记了道别的时候,有没有互道再见。

后来从报章杂志上,我多次看到他的影像。这位教授,叫金岳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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