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世上行走了这么多年,可谓看遍人间万象,尝遍尘世百味,异人奇人,委实见识过不少。要问谁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白玉蟾肯定是其中一个。倒不是他的事迹有多么传奇怪诞,而是他在我生命中出场的方式,过于震撼。至今回想,历历在目。
南宋某年,具体的年份,记不得了,我甚至记不清是赵惇还是赵扩在位。不过大家关心的只是故事,时间地点其实都可有可无,无足轻重。这年秋季,我南方沿海一带漫无目的地游荡。一天晚上,我寄宿琼州某个客栈,准确地说,应该叫瓦舍。宋元时期,大凡集市,多有瓦舍。所谓瓦舍,就是现在的娱乐城,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人来来往往,流光溢彩,却也藏污纳垢。我在琼州寄宿的这个瓦舍,规模很大,有十几座勾栏。说书的,卖草药偏方的,耍杂技的,算命的,卖菜刀的,形形色色,喧嚣热闹,一派繁华盛景。当然,最喧嚣的莫过青楼。青楼也分好几种,有格调高雅的,卖艺不卖身;也有卖身的,但接待的都是达官贵人,风流才子;还有一种纯粹做皮肉生意的,俗称“窑子”。这个青楼,就是一个大窑子,叫绣云楼,光听这名字,就叫人身子骨发软。我经过绣云楼的时候,看见绣云楼的台阶上站着几个女子,其中一个少说也有三十出头,却打扮得像及笄少女,红唇白颊,娇声软语,当真有趣。我玩兴大起,便进了绣云楼,与这女子折腾了一个下午。残阳西坠,华灯初上,我身上的碎散银子,一大半进了对方的口袋;我精疲力竭,干脆在瓦舍寻了一间客房住下。吃过晚饭,和衣休憩;窗外霓虹点点,喧嚣阵阵,却与我何干?
我突然想起了我娘,想起了我娘在黝黑的土灶边给我煨汤的背影。
天边明月,榻上离人;此身何身,今夕何夕。
思绪杂乱,感慨万千。南风送爽,催人入梦。不知不觉,便昏昏沉沉睡着了。
半夜里,被尿憋醒,出门起夜。急匆匆绕过长廊,直奔茅厕。从茅房出来,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影……月在中天;按理说,这是绣云楼最繁华喧闹时刻,怎地如此清冷沉寂?更奇怪的是,几乎所有房间,都门户大开,里面却没有一个活物。我满腹狐疑,走出绣云楼,在大瓦舍里转了一圈,依旧不见一人。这下,我着实慌了神,出了瓦舍,走上长街。镇上的情景跟瓦舍一样,生息全无;莫说活人,连阿猫阿狗也不见一只。只有廊前檐角的气死风灯,在晚风中晃晃悠悠飘飘荡荡,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偌大一个镇子,就像一个义庄。甚至比义庄还恐怖。我心头惶惑惊恐之际,发现长街尽头有个人。月光下,他的影子拖得很长。我又惊又喜,赶忙跑过去,询问这个镇子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人背对着我踽踽独行,一言不发。我有些诧异,就想扳转他的身体看看这是何人。我一碰到他的肩膀,他就疾步往前走去。我大为讶异,赶紧追了上去。也不知道在镇子里七拐八弯转了多久,我随着那神秘人来到镇子郊外。到了郊外,那人越走越快,突然像鸟一样腾空而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儿,随后落了下来,就像一滴水,没入地面,不见踪影。
我顾不得害怕,急忙上前想看个究竟。这一看,我差点魂飞魄散。原来那人是掉入了一道地裂深谷。那道沟壑宽约一两丈,长不知几许,饶是月光皎洁,黑夜里也看不到尽头。镇上人畜,皆在沟壑之内,血水沸腾,腥臭扑鼻。
这道人就像是从黑夜中长出来的,悄无声息就出现在我面前。他看了我一眼,却没有理会我。只是沿着沟壑来回逡巡。
少许,他纵身一跃,落入沟壑。足不沾地,身体像一片羽毛慢慢掠过那些叠罗汉一般的尸骸,手中的拂尘也跟着从那些尸骸上滑过,上下高低,瓢忽无定。未几,他跳出沟壑,走到我身边,不有分说把我挟在腰间,纵跃腾挪,转眼间,已在沟壑数丈之外。道人放下我,也不说话,坐在草地上,盘腿闭目,口中喃喃自语,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念什么咒语,越念越大声,最后几句就像是吼出来的,响彻夜空,气势骇人。
“杳杳冥冥,恍恍忽忽,默默昏昏。天地玄宗,三昧之本。金光速现,覆护斯人。急急如律令!”
道人话音匍落,沟壑内突然升腾起一股焰火;刹那之间,熊熊大火就把整个大沟壑吞没了。我这才明白过来,道人在超度亡灵。
这个道人,就是全真南五祖之一白玉蟾。
此后,在不同的场合,我又见过白玉蟾几次。他时而蓬头跣足,时而戒衣云履,狂奔暴走,哭笑无常,不可言状。有一次,我记得在龙虎山,白玉蟾告诉我,他少年时代,任侠仗义,杀了人。我亲眼见过白玉蟾炼丹。丹炉的火光明亮而深邃;他一直在追寻长生不老。不止一次,我想告诉他,都就是一个永生者。但我始终没有说出来。也许他早就看出了这个秘密,出于孩子气的好胜心,从未揭破那层窗户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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