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研究室顶层的套房里，齐仕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无数巨大建筑的顶端刺穿厚重的云层，形状各异的飞行器，在这些建筑与近地轨道空间站间来回地穿行。没有任何天气现象的平流层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齐仕的脑子里，记忆的碎片正在慢慢地拼合成完整的故事。
今天以前的齐仕，总有一些没有来由的疑问，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道怎么解答。今天开始，这些疑问，竟一点点给出了答案。
自从齐仕记事开始，她的身边就只有父亲一个人，据父亲所说，母亲因为难产，生下她之后就去世了。
父亲齐仁圣是一所研究机构的工程人员，主要工作是设计皮米机器人，一种比纳米还要小一千倍的未来机器人。
在齐仕的印象里，父亲没有任何不良嗜好，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不泡妞，每天按时上下班，全身心照顾女儿。而那个时候的齐仕，还是一个每天坐在轮椅上的废人。
她找不出父亲的任何缺点，却从来没有在父亲身上感受过真正温暖的爱。父亲的脸上，从来都是那样阴郁，没有跟齐仕笑过一次。父亲从来没有因为齐仕的残疾抱怨过一次，也没有主动问过一次齐仕的感受。
从齐仕五岁开始，父亲每周都会让她吃下一颗胶囊，告诉她这是为了治病。齐仕坚持吃了13年，直到18岁生日这天，父亲才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秘密。
齐仕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一天，父亲比平日回来的晚了很多，几乎是踩着自己18岁的倒计时进的家门。那一天的父亲，脸上也没有了阴郁，取而代之的是死灰一般的绝望。
父亲进来后就瘫倒在椅子上，看了看自己轮椅上的女儿，又看看了家徒四壁的屋子。明明应该生活优渥的工程师，却不知道什么原因，把家过的像个破落户。
父亲先是苦笑了出来，这也是齐仕第一次看见父亲的笑容，是那么的苦涩。紧跟着，父亲默默地开始流泪，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地嚎啕大哭起来。
齐仕被父亲吓得带着哭腔地问着：“爸，怎么啦，爸，到底是怎么了啊！”
可是除了哭喊，她没有任何办法。自己连挪动轮椅都要用出吃奶的力气。
过了许久，父亲慢慢停止了哭泣，慢慢地冷静了下来，脸上的阴郁又回来了，对齐仕来说，阴郁的脸此时比阳光还要温暖。
父亲努力撑着蹲在齐仕面前说：“齐仕，过了今天，你就是个成年人了。你的人生能够走多远，就随你自己的意愿吧。我拜托了研究所的同事，他们很快就会过来把你接走，以后研究所就是你的家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爸爸，你不要怪我，我真的尽力了。”
“爸，你什么意思？你是不要我了吗？”齐仕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着父亲。
父亲没有出声，默默地回身走向书柜，从里面抽出了一个厚厚的文件袋。
“爸，你说话啊，你要做什么啊？是我拖累你了吗？你让我做什么都行，让我吃药我就吃啊，我可以吃更多的药，让我自己很快好起来，让我自己能站起来好吗？！你不能不要我啊，你可是我唯一的亲人啊！”
齐仕已经控制不住了，疯狂地冲着父亲哭喊着，恨不得从轮椅上撑起来，扑到父亲怀里死死地抱紧他。但是自己的身体，却没有一点儿力量。
父亲的眼中，死灰一般，却也滚动着晶莹的眼泪。
他把文件袋放在齐仕的腿上，吻了一下她的额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房子，这个家，只留齐仕一个人，无助地哭喊着。
齐仕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知道自己哭到完全没有了力气，家里终于又来了两个人。
来人是一男一女，齐仕无力地抬眼看了看，认识他们，都是父亲研究所的同事。男人叫柴田松藏，跟父亲是大学同学，毕业之后一起来到研究所工作，现在已经是父亲办公室的老大了。女的叫博美，是松藏的夫人，同时也是她的研究助理。
看着哭的不成人形的齐仕，博美俯下身来，一边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一边问道：“你父亲呢？他去哪儿了？”
齐仕不停地摇着头，说不出话。
“别为难孩子了，一切都晚了。”松藏叹了口气，把手搭在轮椅上。
“齐仕，跟我们走吧，咱们先回研究所。你父亲之前发信息叮嘱我，一定要先把你带去研究所。说不定在那里，他给你留下了什么。”
博美把掉落在地上的文件袋捡了起来，推着齐仕，随着松藏去往研究所。
研究所是座很普通的四层建筑，跟普通医院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研究所早就没有人了。松藏把齐仕推进她父亲的办公室，从办公桌后面的书柜上抽出一份文件。
“这个是你父亲毕生心血，皮米类骨骼机器人。他从你出生的时候就在研究，到你五岁的时候终于成功制造出第一代产品。你每周吃的胶囊就是这个。你先天就患有一种罕见病，组成骨骼的钙质流失异常严重。按照你出生时医生的推算，八岁之前，你身体内将不再有任何骨骼，也就是说，原本你不可能活到八岁。可是你的父亲就是不认命，拼了命似的寻找解决办法。利用皮米机器人就是方法之一，让这些微小的机器人，不断地去填充你骨骼里流失的钙质，最终完全替代原本的骨骼，到时候再把机器人的控制器与你的大脑连接，就可以控制这些皮米机器人代替骨骼运动，你就能站起来，像其他正常人一样生活了。可惜脑神经科学并不是你父亲的专长，研究所的同仁们也都是研究机器人工程的，无法给你父亲提供有效的帮助。你父亲只能满世界地去寻找脑神经与机械控制结合方面的专家，他所有的收入，几乎都投入到这方面的研究，可惜直到今天也没有取得实质性的突破。”
“你的父亲真的很爱你，但是他却没有任何精力对你表达出来。这么多年来，他在工作时间内都是超负荷的状态，却一天都不会加班，只为了能按时回家照顾你。我们所有人都看在眼里，只能在工作中尽可能地帮助你父亲攻克技术难关，也算是尽一下我们的绵力。”
博美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我父亲到底怎么了？他现在到底在哪儿？”齐仕激动地问着松藏。
“说实话，我们也不知道。今天下午你父亲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就急匆匆地离开了研究所。之后就是凌晨的时候，你父亲给我发了一个信息，求我去你们家，接你来研究所。特意嘱咐不要忘了你手上的文件袋，就是这个。”
松藏说完，指了指博美手上的文件袋。
“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博美问着齐仕。
“我不知道。我是今天才第一次看见这个的。”
松藏从博美手上接过文件袋，从里面取出一叠厚厚的文件。
“这是设计图，是皮米机器人的设计图，还有脑神经控制器的设计图！原来你父亲已经成功了！”
松藏激动地对齐仕说：“你终于能站起来了！”
“可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仁圣要选择消失呢？”
博美不小心地向松藏泼了冷水。
“是不是我如果能站起来了，我父亲就解脱了？他是不是早就想摆脱我了？”
齐仕喃喃道，接着又不自觉地抽泣起来。
松藏和博美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许真的如齐仕所想的那样，一个人十八年，坚持照顾一个完全没有行动能力的人，累积了多么大的精神压力，外人是无法想象的。
“先不要想他了，都快知天命的人了，不会有什么事的。咱们先做点儿让人高兴的事吧。齐仕，我推你进实验室，咱们试试让你站起来。”
松藏先打破了尴尬。
齐仕慢慢地点了点头，毕竟试试父亲的设计，总比现在什么都不做要强吧。
齐仁圣的实验室里，有一个很大的封闭水槽立在中间，旁边还有一台休眠仓。齐仕对这些很熟悉了，毕竟那台休眠仓，齐仕已经躺进去四五次了。每一次皮米机器人迭代，父亲就会把齐仕带到这里来，进行全身检查和更换旧型号机器人。当然，这一切齐仕是不明白的，她只知道要配合父亲的研究，因为父亲要给她治病。
松藏来到实验室的电脑前，将图纸依次扫描进电脑里。很快，电脑给出了反馈的数据，皮米机器人是最新型号，适用对象是齐仕，机器人启动日期是齐仕18岁生日的前一周。
“看来你父亲已经更新过你的皮米机器人了。”松藏高兴地告诉齐仕。
“嗯，因该是吧，上周我刚来过这里。”齐仕无精打采地回答着。
电脑继续分析着图纸，反馈的数据显示，脑神经控制器无法判断结果。
“这是什么意思？能不能使用居然不知道？这样的数据结果还是第一次看见。”
松藏看着电脑反馈的数据，一头雾水。
“难道说这个图纸还没有完成设计？不应该啊，这里的电脑可是最新型号的，没有完成的设计，如果理论可行，都会自动补全设计的，也不应该出现无法判断的结果啊。”
博美还在各种猜测，齐仕不自觉地接了一句：“是不是设计过于超前，无法使用已知的理论来判断了。”
“有这种可能性吗？”博美问松藏。
松藏则露出了一点点的不安，“有这种可能。那么这张图纸又是谁设计的呢？老齐虽然是个出类拔萃的工程师，但是让他设计出超越现有理论框架的设备，况且又是他不擅长的脑神经领域，这个可能性几乎是零。”
“直接造出来试试吧。”齐仕的语气变得异常坚定。
“如果出问题，你不但无法站起来，还可能威胁到生命，我们不能同意！”博美急忙打断齐仕。
“我相信我父亲。不是他让你们一定要带着图纸过来吗？如果他还在，我相信他的选择和我一样。”齐仕的态度很坚决。
“我也相信老齐，他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我已经18岁了，可以为自己的事情负责。他把我一个人扔下，不就是让我自己决定未来吗？”
松藏看了看一直摇头的博美，咬了咬牙，“好吧，启动打印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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