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小白幽君的一嗓子，险些把寅炀吓得不轻。
商之脸上带了分歉然，口中徐徐讲着自己与稚圭二人如今的境况与真实身份。
起初提到仙族时，寅炀面上还勉强撑得住，可待他接着听到妖力、狐鬼、幽君，以及隔壁今晨发生的事后，商之面前的脸已经实在难以维持，变得有些扭曲。
“你是说……你因凡人躯体时体内仙丹被封印，被四哥一箭射杀而变为狐鬼，如今失去记忆，我四哥……也不是肉体凡胎？”
寅炀瞪大了双眼，尽力总结着商之方才的描述，拿着茶杯的手悬在半空。
“差不多吧……我如今体内还留着封印，虽无法恢复仙身，可也不是纯粹的鬼……你方才听到的声音，却是我收留的一只真鬼，可你不必害怕，它不伤人。”
商之见对面听得云里雾里，面上的表情却是千变万化，只觉得这实在有些为难他，遂决定还是先面带微笑，不再解释。
“在佛寺时，你给小七递出消息，那时怕是已经被捕捉到你我行踪。”
稚圭见身旁的二人自进房间以来，讲了半晌的话，此时两两相望，相对无言，便开口打破了沉寂。
“既然是个分身，那此时她的真身怕是已经回了宫中。”
“宫中？四哥，商将军方才所说的……陷害你们二人的妖女，竟在宫中？”
寅炀见稚圭神情迟疑，立时明白过来，早年宫中的谋逆大罪或许与近日城中妖鬼之事有关，遂没再继续追问，只速速站起了身。
“今日我来，便是要接你们二人回宫。”
商之闻言望向稚圭，见他默许，也抬头冲寅炀点了点头。
出了酒楼，二人跟随寅炀踏入了事先备好的一辆马车，商之坐在稚圭对面，若有所思。
“四哥，此次回宫，我定助你查明当年的真相。”
寅炀说罢将手放在稚圭肩头，眸子中十分坚定，目光也生了些许光亮。
稚圭轻拍了拍落在自己肩头的手，抬起袖子在面上轻轻一扫，转眼间化为一张完全不同的面孔，眼睛看向对面。
“再度入宫，你我需幻化为陌生面孔。”
“免得惊了旧人。”
商之立时会意，唇边浅笑，目光对上那人的，只觉陌生中又实在熟悉。
思索了一瞬，抬起袖子将自己化为檀格的容貌。
面对那人有些疑惑的眼神，商之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情。
“没错……千狐千面，可我仍仙力浅薄，只会幻化熟悉的面孔，当下浮现出的脸里，其中最美的一个，便是檀格了。”
稚圭早已经习惯了商之找理由的功力，此时摇了摇头，无奈一笑，将身子轻靠在马车壁上，闭着眼假寐。
“美！果真十分美！”
身旁的寅炀侧头面向商之，口中不住地赞美，眼中满是倾慕之色。
商之见他这般，先是向他投去认可一笑，又紧接着说：“七皇子稍安，待此事办成，若是日后寻得了机会，我便为你引见此女，如何？”
果然旁边一时激动万分，商之心里憋着笑，眼中带着玩味，话语间还不忘抬手，我见犹怜般地轻抚了抚自己此时的脸颊。
“只是……不知到时，七皇子见到如此貌美的七尾狐仙，是否会惊掉了下巴呢？”
“七……七尾……狐……”
商之见状，已经笑得花枝乱颤，随着马车的晃动，身子左右微微摇摆着，只留了七皇子寅炀满面震惊无措地僵在那里。
对面那面容陌生又淡漠的男子此时仍闭着眼，只是胸口震动，微微轻咳了声，掩盖住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待马车行至宫门前停下，正是午间阳光最刺眼的时候，寅炀在腰间取了令牌，单手递出马车帘外，立刻便听到外面的守城士兵向他行礼问安的声音，寅炀收回手臂，也不言语，又默默坐定，等待着马车向宫城内缓步前行。
待马车入了外门许久，渐渐走得平稳了些，约摸着到了内宫地界，商之扭过身子，忍不住好奇，抬手掀起帘子向外看去。
“这晋陵城内的景色虽然沾染着许多烟火气，却也已经十分脱俗，没想到这皇宫里竟然更加显赫。”
嘴边低声赞叹，眼睛不住地四下张望，所见之处无一不令商之震撼：高大壮阔的城阙覆在头顶，两侧皆刻有石雕在其上，给人以气势压顶之感。马车继续前行了几步，便依稀可以望见众多宫殿的影子，一一看去，两幅匾牌此时映入眼帘：温室殿、清凉殿。
这两座在商之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殿阁，如今就近在眼前，只在外观赏竟都觉得其中一冷一热的气态，相互蟠扎。
正看得入迷，身旁两人此时已经整理好了装束。
“到了？”商之看向寅炀。
“前面就是承明殿，是我与四哥母妃的殿阁。
难怪他们二人如此郑重，商之也忙敛了神情坐好，抬眼看向稚圭，梦中依稀记得，当时被母亲护在身下的小稚圭惊恐的面庞，可怜小小年纪就失去了至亲。
后来他在人间皇城内数十年，与母妃定十分亲昵吧……
如今可以重新相见，他一定很开心，只可惜化着这幅面容，二人终究无法相认。不过，无论如何，母子二人重聚，商之也为他感到开心。
如此想着，心中有些酸楚，一时间竟不知不觉中眼泛泪光，商之强抽回思绪，见对面正若有所思地看向她，忙冲着面前的人安慰一笑，稚圭好像窥探了她的心思一般，眼神中也带着些动容，也回她一笑，只是笑容间藏了些感激。
走下马车，商之被阳光刺得有些睁不开眼，忙抬了袖子挡在额前，脚下跟着稚圭和寅炀的步子急急前行，走了许久后，终于绕尽侧廊，来到承明殿外。
“四哥……”寅炀有些为难地开口。
“待会儿见了母妃，你可要收敛神色才好……”
“嗯，你放心。”
稚圭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多了分紧张，也许是即将要见到母亲，有些情难自持，商之抬手轻抚了抚他的后背，投去安稳目光。
三人前后入了内殿，寅炀在前方大步走着，稚圭与商之在后侧左右跟着，一路眉眼低垂，脚下不停。
“母妃！炀儿回来了。”
寅炀绕过屏风，冲着面前这位衣着雍容华贵的身影高声唤道。
那身影闻声回身，面上带着极慈爱柔和的笑，嘴中佯装嗔怒着：“你这孩子，已经及冠，还如此毛躁，成什么规矩？”
商之进殿后一直躬身低着头，以袖掩面，此时借着二人说话的空隙，抬眼越过袖子向前望去，上方女子大约年过三十，身上只穿了件黛色的流纹宫装，看似简单素气的发髻只用一根白玉花鸟纹步摇挽起，却被这宫装上极精细的暗纹刺绣衬托得格外雅致，商之心知这端庄典雅的女子便是庄妃了。
“炀儿只在母妃面前毛躁，在他人面前便冷若冰霜，如何？”
“油嘴滑舌。”
庄妃嘴里宠溺地笑骂着，却瞥向了寅炀身后，目光流转了片刻，最终落在了稚圭身上，一时有些微微出神。
寅炀见庄妃正细细瞧着身后，忙开口道：
“母妃，此二人是儿臣在昭国时结识的好友，近日来宫中作客。”
“昭国外臣寻清，携家眷特来拜见庄妃。”
商之闻言心里一颤，侧头见稚圭正稳稳行礼，回话间，目光顺着上方迅速划过，一时间情难自持，低头强压了翻涌的情绪，嗓音中带了些微不可闻地颤抖。
“好友……”上方的声音明显一顿，庄妃眼里有些失望，复又柔声道：
“既是炀儿的好友，便是我梁国的贵客，便请在承明殿东阁小住罢。”
说罢，身侧的掌事宫女矮了矮身子，转身退到商之与稚圭身侧站定。
二人见状，忙跪拜谢恩，跟随宫女恭敬地退出了正殿。
东阁内，前后有两间宫室，前室与后室之间以长廊分隔，纵然水上，廊上架着葡萄藤，数条藤蔓蜿蜒着，顺着石柱向下生长，最终布在廊下，伸进一池碧水。
商之经过一早的喧闹，又乘着马车摇晃了两个时辰，此时浑身像散架一般瘫在阁内的矮榻上，阳光透过宫窗，倾斜洒在商之身上，午后的骄阳，实在有些闷热。
微笑着依次打发了庄妃派来侍候的宫女，才敢把小白幽君放出来透透风。
“这地方远不如佛寺自在。”
小白幽君冷冷开口，周遭温度仿佛立刻低了几度。
“在佛寺你或许性命不保，在这人间皇城也算逍遥自在呀。”
商之身子斜斜歪着，此时手里捏着个丝质刺绣团扇，半挡在面上遮住阳光，昏昏欲睡。
“睡吧睡吧，正好本君也饿了，早间那一顿噩梦实在难吃，快给我换换口味。”
小白幽君贴在商之枕边，搓着小手，一脸期待。
“你给我讲讲稚圭的梦。”
“你不是困了吗？”小白幽君十分失望。
“你不讲我就不睡，你可没得吃。”
商之一面威胁着，一面用扇子敲了敲枕边。
小白幽君受到有力威胁，只得幽怨着开了口：
“早先我见你孤身一人在隔壁被众人围堵，和尚却总不转醒，一时心急就钻入了梦境好一顿啃噬，没想到却尽是些痛苦的回忆。”
小白幽君砸了砸嘴。
“梦里不是一个发高热的孩童哭喊着抓住母亲的衣袖，就是一个宫廷妇人独自一人站在窗边黯然神伤，那和尚想要走过去触碰，无奈他在梦里也如鬼魂一般，不能近身，只能在一旁观望，唔……真是难嚼……”
商之听着，心中十分难过，大约稚圭每每午夜梦回的时候，总能梦见庄妃在他死后，独自一人思念孩子的场景，作为子女，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
手边移开了团扇，商之郁气难舒，目光向外望去，眼中寻着稚圭的身影。
自从拜见了庄妃，在这东阁歇下，一整个下午，稚圭都坐在阁外的廊下愣忡出神，任凭午后燥热的日光照在脸上，身上，他都只一动不动地坐着。
商之犹疑着下了榻，推门缓缓走到稚圭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微微出神。
半刻后，见那背影丝毫未察觉她的动静，商枝转身与他斜背对着，并肩在石台另一侧坐下，扭身将手中的团扇轻轻举过稚圭头顶，替他遮挡住了那缕打在脸上刺眼的日光。
“你先前被这深宫权谋逼得不得不离开，如今既思念与母妃胞弟的温情往日，又不忍将残忍真相再度撕开，摆在他们眼前，稚圭，我虽知你心中憋闷。”
商之手中举着团扇，微微叹了口气。
“可我竟不知，你内心竟是如此痛苦不堪。”
商之微侧过脸低语，说罢却忽见稚圭脸上闪过一丝讶异之色，许是心中的秘密与伤口被人发觉，一时慌张地想要隐藏。
一念及此，商之忙将目光移至别处，不再盯着他瞧。
身旁沉默良久，商之越发觉得燥热难耐，刚欲起身离去，肩头此时忽地一沉，手里的团扇轻颤，她顺着眼角看去，却见稚圭此时轻轻将头靠了过来，双眼紧闭。
“还好你仍在我身边，小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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