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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少年志,则国强 四十四

高高在上的黑帝,连背影都是高高在上的。这样高高在上的一个人,为什么会对我这般委曲求全呢?

即便失去了记忆,我依然能感知到,我身上流淌的,不是他颛顼高贵的血液,我不过是一个卑微的小仙,见到他,早该三跪九叩,而不是这般平常的说着话,被他捧在手心。我不是他的女儿,他也不会是我的父亲。

可我的家人都在哪儿呢?所谓的血亲,都在什么地方。若是将我遗弃了,即便黑帝拾起我,恐怕也不会这般照料。除非,是我的父母将我托付给了黑帝。怎么会,我的父母,至多不过是两个如我一般卑微的小仙,如何能告求到如此高贵的黑帝,并让他照拂我多年。我想不透。

还有我的身边,总不会没有一个朋友。

黑帝说,我已经活过数千年了。哪怕只有一百年,我也不会一直这样一个人冷冷清清。我回来了,总该有一个人会惦记着我,会来看看我,道一声安好,彼此之间,也还有个念想,留下数年的情谊不是么?可是,一个人都没有。我房间的门,只有黑帝推开过,便像是整个世界,都已经忘却了我的存在一般。

若是没有品尝过与友相伴的滋味,又怎会感受到如今的孤独铺天盖地袭来。

未曾得到过,又怎会知道失去的痛。

我已经不知是第几次长长的叹息,坐在床头,双眼已经酸痛,却毫无睡意。身体和心像是被拆分成两半一般。身子叫嚣着劳累,可心里却怒吼着空泛。无事可做,无话可说,无人可想。

我仰起头,看着精致的屋顶,金丝雕镂的砖瓦,在浅浅的烛光中影影绰绰,不甚分明。这个地方,太过华丽。越是奢华,越是冰冷。金灿灿的颜色,让人不由得想起三足金乌,触手,才知是一片冰凉。

嫦娥那里,也不过如此吧。广寒宫的凉意,入眼。可这高阳殿的凉意,入心。

不知何时睡着,醒来的时候,身上已经盖了棉被,窗子已经紧紧关上。再冷的冬天,我都不喜欢睡觉时关窗,像是喘不过气来一般,让人窒息。那些冷风灌进来,反倒能让我有一种存在的真实。

我推开锦被,打开窗子,睡乱了的发髻经风一吹,再支撑不住,发簪跌落,折成两半。世间之物皆有寿数,随缘而来,随缘而往罢了。我叹了口气,拾起那残破的簪子。人命也不过如此,一个叹息,便足以抵过。

抬手随意理了理长发,纠缠的结,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脑海里,忽然出现这么一句话。我抿了抿唇角,带过。不过是人世间那些小家子气的诗句,何必记得这些,偏就忘了那些真正重要的东西。

说来,所谓记得,也不过是回到天界这些日子来我无意读到的只字片语。那些来自人间的诗赋,几乎成了我的温暖所在。

我正要去翻那些脆弱的书页,忽然,房门被人敲响。

“紫菀仙子?”是我不认得的声音。

呵,我所认得的,不过一个黑帝罢了。

“谁?”我轻声问。

“啊,孰胡。黑帝说过的吧?”

“是,黑帝说过。”我侧过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散乱的发,尚未打理的脸,宽松的常服,“眼下,有些不便。”

“无妨,什么时候紫菀仙人方便了,叫人通传一声便是。”

我大概,永远也都是不便。

这话,我没有说出口,只是应允了一声,随意披了一件外袍,用一根金丝点翠的发簪半绾好长发,金丝,总不会一摔,便断了。

我看着镜中人发间繁复灿烂的翠色,恍若隔世。

黑帝说,我生的比旁的仙人都美,可是,我没有那样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只能靠这样名贵的首饰妆点,竟然出了几分贵气。着实虚伪可笑。

我摇着头,取下那枚发簪。

还是白玉好,便是折了,断了,简简单单,总好过这样强装出来的富丽堂皇。

我将那金丝握在手心,冰凉的如同刀子一样。

手中忽然有了凹凸的触感,那金丝原本便极精致,只是这凹凸之处似乎并不是那点翠之处,反倒是纤长的簪身。

我蹙了蹙眉,莫非是太过久远,连这金丝,都变了形?

我摊开掌心,入眼不过是灿金的笔直平顺。

然而,待我终于翻过璀璨的翠色,另外一边,那细细的簪身却刻着格外细小的字迹。我费力才勉强看清,仿佛是五个字。

如此良人何。

没来由的,我自唇中不自觉吐出一句话:“结了一次尘缘……”

双腿,像是没了骨骼一般,我跪坐于地,空空如也的心口,忽然像是撕碎一般涌血的疼。

我眼神空洞的看着桌子那头的孰胡,他的确惯爱说笑,已经喋喋不休半个时辰了,仍旧不依不饶,连口水都没有喝过。可惜我,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半晌,他终于挫败一般叹了口气,抿了口香茶说:“紫菀确是一种哀伤的花儿。”

“既知如此,何必多言。”我阴沉的看着他,“茶已凉了。”

他笑了笑:“人走茶凉,仙人仍在,茶怎会凉?”

我眼见着他将杯中早已冷透的茶水拈诀烫热,心头一阵无奈。这人,好生无赖。

“那紫菀便先行告辞了。”我压抑着恼怒起身,广袖拂过桌面,倾了面前冰冷的一杯茶。茶汤顺着百褶裙而下,一片湿濡。

他忙倾身过来为我擦拭,我退开一步,躲过他的手,拧眉斥道:“未免太过僭越了。”

“仙人何必这般心急。”他退回去坐好,忽然有了些凛然的气质,再不复方才顽笑的模样,“该说的话,还未来得及说。”

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已经半个时辰了,什么话该说仍旧未说?莫不是这半个时辰里他一直在胡言乱语打发时间不成?

“我乏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说。”我实在听不得这样没头没脑的絮叨了。

“仙子过去的事……”他忽然开口,“还是不要再想的好。”

“你这是何意?”我想了想,与他不过才第一次见,何必说那些,“这与你无关,我累了……”

即便我想要记起,也不过是虚妄。对于过去,我只有无可奈何。只关注未来或许才更好。说来很奇怪,心里像是有两个人不断地干扰着我,一个催促我赶快想起来,另一个却告诉我,还是忘却的好。

回忆,对我来说是一件太过劳累的事,劳累到宁愿让自己就这样空着,也不愿找回过去。

“听闻北天每十年便要宴请四海宾朋,每百年前往黄帝处欢宴一次,定是盛况空前。”

我对孰胡这样突兀的不知所以的话无可奈何。

的确,黑帝每十年便会大办一次,可这又如何?我不爱那样的盛会,宁愿躲了。

“近三十年来,紫菀仙人一向缺席,这一次,总该参加一次。毕竟是您的尊父。”

我皱眉看着他,我会不会去,又干他什么事?三十年而已,他可是拥有着永恒生命的人,还会在乎这区区三十年吗?像个卑微的凡人一样。计较着每分每秒的流逝,掰着手指数那为数不多的一年两年。

“孰胡,您未免太过了。更何况,那些上仙们的玩乐宴会,我何必横插一脚。”自讨无趣罢了,有着我这样一个低微的女儿,出面一次,黑帝便不免叫人指点诟病一次。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即便疏远,我也不愿叫他因为我的缘故受人指摘。

“你有一个如此的父亲,害怕旁人说闲话嚼舌根?”

“你什么意思?”我总觉得,他说“如此”时,隐藏了太多东西。

“如此精明强干。”他勾起唇角笑了笑,耸肩带过,“再三年,便是大宴了,以紫菀仙子的容貌,到时定是惊鸿。”

“我说过我不会去。您还是先回去歇息吧。”我怒意渐起,抬起手指向门的方向。

他纨绔子弟一般摇摇晃晃走向门外,却在跨过门槛时调笑的转过身来,眸光狡黠的看着我:“那枚点翠的簪子很是璀璨,配得上紫菀仙子这位粲者。”

“你……”

他抢在我之前说:“我也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还望仙子不要怪罪。仙子友人遍布四海八荒,为何不去各处走访呢?在这拥挤着空洞的高阳殿里,只能把人逼疯。紫菀仙子容颜姣好,若是疯了,可叫人怜惜。”

我暗暗在袖下握紧了拳,几乎要冲过去砸在他刀削一般的颧骨上。

“仙人的杀气都写在脸上了,可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你明知故问。”我的确是想要杀人了,便是一脸笑意的他。

“杀了谁都好,黑帝为父,会替您摆平的。只是,我劝你一句,莫恨错了人。到最后,最恨的人,变成了自己。”他轻轻一揖,抱拳,挑眉对我说,“仙子万寿无疆。”

我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却只闻到他话里一阵阵的晦气,让我胸中无名火烧得劈啪作响。

“孰胡,您能万寿无疆,还真是出人意料的事。”过去千年万载的无数的时光,怎没有人撕了他的嘴泄愤?黑帝也不知怎么了,竟说他惯会说笑?这是说笑么,简直是要气出病来。

“紫菀仙子说笑了,我一界小仙,自然是要万寿无疆,有何出人意料?”他眯着一双眼,笑的开颜,转身负手而去。阳光洒在身上,好不潇洒自在。我咬牙看着他快活的身影,狠狠咬牙闭上了眼。只当没见过他,只当没听过他。早晚,若他再如此,我定要将他抽筋拔骨。

忍住心口腾跃的火焰,我颤抖着手倒了一杯冷茶,大口吞下,抬手关了门。

说什么去看看的当年的老友,说什么遍布四海八荒。他们或许曾经是我的朋友,可我却一个都记不起。

在我手心留下纸条的人,好生可恶,为何只说,黑帝是我的父亲,而没有分毫提及其他?他难道便不知道,高阳殿的冰冷么?他难道不知道我和黑帝的疏离?

掌心忽然一阵炽热,我低下头,方才还在手中完好无缺的瓷杯竟分崩离析,细小的碎片刺破手心,疼痛刺痒。

我有那么大的力气,将被子都捏碎了么?

我摇了摇头,无可奈何的坐下,将刺进皮肉中的碎片一一取出。冰凉的瓷片,滑过割断的肌肤血肉,令我唇角不由抽搐。

什么孰胡,倒像是扫把星。

我用手帕拭去鲜血,用力的按住伤口来止血,可半晌,血色已经透过数层锦缎,却仍旧没有停下的趋势。我干脆丢下帕子,然而,看到鲜血淋漓的掌心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那血与伤痕,分明是一条龙的纹样。

我猛的推开门,孰胡早已不见踪影。

龙?这是何意?若这是孰胡施法所为,他口口声声说不希望我再记起过去,这又能作何解释?若不是孰胡,莫非只是巧合?鲜血流成一条纹样细腻的龙形?在这方寸的掌心?

我用力思索着。

龙……青龙,是位处东方的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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