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章姚,好久不见。”
2017年,蒲城市茶园巷派出所。
晚八点三十二分。
“哗啦——”派出所的玻璃门被推开,一个长发及腰的高个女人走了进来。
她出门的时候应该很匆忙,连外套都没来得及披,只穿了一件黑色单衣的她在深秋时节里冻的鼻尖微微泛红,白炽灯的照耀下,舒展温柔的眉眼,很秀气漂亮的一张脸。
只是眼底的青色和红血丝显得她整个人病怏怏的,像一朵即将凋亡的花,美丽中掺着点儿垂死的气息。
女人刚走进来就看见了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的男人,他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肤色稍比之前略深了些,眼神里也较从前多了几分从容。
陈昭望着她,四目相对,一瞬间,很多有关于她的点点滴滴像刚下车的人潮,在他的脑海中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入。
她听见眼前的男人说,章姚,好久不见。
是啊,好久不见,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快十年了。
十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三小时前。
章姚正在工位上整理等会儿开会要用的资料。
“喂,妈,什么事儿。”手头的工作被突如其来的电话打断,她有点儿不耐烦,语气不觉间加重几分。
“姚姚,你阿婆不见了。”电话那头带着抽抽嗒嗒的哭声。
“妈,你别着急,慢慢说,没事儿......那什么.....阿婆可能出去遛弯儿了,你先别急,你先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慢慢说。”以前阿婆也经常出门玩,但这次明显不一样。意识到事情非比寻常,章姚一边安抚姚燕如,一边将手头的资料迅速整理好,然后将走到旁边郑雨的工位上,拜托她将资料递给沈总。
“一会儿赵姐问起来,帮我兜着点儿。”她将电脑塞进包里,跟郑雨嘱咐道。
“放心吧,有我呢。”郑雨头也不抬地继续赶手上的表报。
进了电梯,在包里摸索一通才记起今天限号,没开车。
只能打车了,一来一去,今天的通勤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章姚在心里默默地叹气。
上了出租车以后,章姚又马不停蹄地转接家附近的派出所,让他们将走失人的信息登上警务平台。
章姚慌里慌张地爬上四楼,刚把钥匙插进锁孔里,门就被打开了。
“姚姚,你可算回来了,你阿婆早上六点就出门了,这都快晚上了,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映入眼帘的是姚艳如哭花了的脸,她的睫毛和眼线晕成一团,眼下的粉底也斑驳一片,看起来很狼狈。
早上六点就出门了,现在已经五点了,快十二个小时了,现在才打电话通知她。
“妈,我在来的路上已经报警了,一会儿我们去拿上户口本去派出所查一下监控。”章姚没工夫安慰姚燕如,她迅速走进书房去翻找户口本。
派出所内。
接待她的是派出所的程钊和张易山。老张和章姚一家私交不错,章姚父亲章建中还在世的时候经常和老张一起砌长城喝茶摆龙门阵,俩人是很多年的老朋友,章建中过世后,老张也一直帮衬她们。
(注:砌长城即为打麻将摆龙门阵即为聊天吹牛讲故事)
“章姚你先别急,我们已经把附近监控调出来了,你来看看。”一个斯文秀气的男孩子帮章姚推开派出所的玻璃门。
男孩叫程钊,是章姚的高中学弟。他调来茶园巷派出所以后,就认了张易山作师傅,所以一来二去俩人也就认识了。
说起来,程钊这个名字和她最不愿意提起的那个人的名字同音,所以每次她喊程钊的时候,心里都会升起一股很异样的感觉。
“章姚,我和你一起去。”
看完监控后,他看着章姚离开的背影,冷不丁地冒出那一句话。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和章姚见面的次数并不多,因此俩人的关系算不上多亲近,他害怕他突如其来的“关心”会给她造成负担。
一旁的老张看着他无措的样子,连忙出来打圆场:“哎呀,姚姚你先去,那个.....小钊啊你不是还有卷宗要整理吗?”
程钊一向镇静从容,现在却像个木头似地杵在那儿,耳根子竟然也红了一大片。
想比程钊的慌乱,章姚只是淡淡地说道:“程钊,你等我电话,要是我需要你,我会第一个打给你。”接着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程钊听完以后,紧张地抓了抓衣角,那抹红也从耳根子漫延到了脸颊上,等他反应过来,章姚已经走到路口了。
老张看在眼里,他为程钊感到惋惜,因为章姚心里早就有一个人了,这么多年,即使她用最恶毒的词语去诅咒那个人,但章姚依旧忘不了他。
从派出所出来后,章姚和姚燕如一起去地下车库。俩人快走到车位的时候,姚燕如突然莫名其妙地来了一句,“姚姚,有件事儿还是得告诉你,你阿婆前些天刚查出来癌晚期。活不了多久了。要是住院............她顿住,看着章姚一双氤氲着水汽的眼睛,又接着说道:“咱们都别想活了.....”
“你什么意思?”章姚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姚燕如,她像一只脆弱的黑色蝴蝶在冷风中摇曳。
姚燕如拢了拢有些散乱的头发,哑着嗓子说:“没什么,就是提醒一下你,她是活不了多久了,可是咱们......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说罢姚燕如便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章姚坐在车上,反复咀嚼着刚才的那番话,看来阿婆出走并非偶然,姚燕如一定跟她说了什么。
两天前,阿婆被查出癌症晚期,医生说必须动手术,手术加上后期各种治疗费用,至少要花二十万。
二十万,一笔不菲的数目。
十年前,章姚父亲章建中做工程起家,早期也挣了些钱,但后期项目款一直拨不下来,为了能让项目正常运营和按时给工人发工资就向龙彪借了巨额高利贷。
章建中死后,这笔高利贷就只能由还活着的章姚来还。
章姚和龙彪打了条子,每个月还四千,直到结清。
这十年,她每一天都在为生计和欠款而奔波劳碌,没有一天休息过,最困难的时候她每天能打三份工,白天在正常上班,晚上就去跑滴滴,赶上休假的时又去兼职家教。
她就像一颗螺丝钉,每天任劳任怨地在机器上超负荷的旋转。
监控显示,阿婆往城南的方向去了。
她看着车窗外闪烁的霓虹灯和川流不息的人群,想了很多,想到了父亲和爷爷的死,又想到了这一眼能望得到头的人生。
她拿不出那么多钱,也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阿婆死掉。
下一秒,她最终下定决心掉转车头,向着城北驶去。
她发誓......她只当这一次坏人.....就这一次。
等她查明真相以后,她再下地狱和阿婆忏悔..
她把车辆停在海边。
“章姚,你他妈的真不是人。”她一下又一下抽自己的耳光,天边的晚霞从车窗里洒进来,晚霞的红色从脸颊漫延到她的眼眶,大滴大滴的泪珠落下来砸在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
她下车点上烟,倚在车门上失神地望着快要坠落到海底的红日,夕阳余晖一点一点从远处的瞧石上抽离,最后万物陷入沉沉的暮霭之中,周遭只剩下海浪拍打的声音。
那褪去的晚霞就如同她的一生,短暂又带着视死如归的残酷壮美。
她望着寂静的海平面,这十年如同浮光掠影般从她的脑海中一一闪过。这十年,她活的太累了,至亲的离世,背负着于她而言天文数字一般的欠款,无休无止的梦魇......
一根烟燃尽,她抖了抖指尖的烟灰,驱车回家。
刚到家,就看见姚燕如正慌慌张张地从婆婆的房间里走出来,姚燕如看见她后,眼疾手快地飞速将一个红本子收进上衣口袋里,这些细微的小动作还是被章姚捕捉到了。
章姚也不作声,只是在心底笑她做事太着急,连人是死是活的都不知道就开始想着吞财产了。
要是没死成,那岂不是白忙活?
“我开车看了,没看见阿婆,程钊那边也说了拜托了城南的朋友帮我们留意,一有消息就会联系我们。”
她看着姚燕如心虚的样子。心里想着,她们真不愧是母女,一个比一个会演。
她不知道姚燕如跟婆婆到底说了什么,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癌症的消息绝对是她故意透露给婆婆听的,她太了解姚燕如了,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姚燕如是如何绵里藏针又不露声色地撺掇婆婆的场景。
不过,她又有什么资格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评判姚燕如呢?本质上她们都一样,都一样的藏着恶,只是这些恶,平时被遮掩的很好,关键时刻才会出来行凶。
“我喝口水就继续出去找,你呆在家里吧,万一婆婆回来了家里没人。”
“姚姚,你阿婆给你留了张半张纸条。”章姚刚从冰箱里拿出半盒橘子茶,就看见姚燕如把一张作业本上撕下半张小纸条递给她。
她接过纸条,待看清内容后倏然攥紧了指尖。上面是阿婆歪歪扭扭的字迹:姚姚,阿婆走了,好好照顾好自己,我床底下有一个小木柜,柜子里有两张存折还有一对金手镯,这是你爷爷还在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布置的,本来是想亲手交给你的,但是阿婆等不到那天了,等阿婆走了,随便找块地就行,不要去买公墓,好贵的,这些钱不算多,不要怪阿婆,密码你知道。”
章姚你真他妈的不是人......真不是人.......
她握着纸条的手微微颤抖,大脑彷佛宕机了一般,一片空白。
她想置阿婆于死地,可是阿婆却早已经帮她想好了退路......
下一秒,她来不及多想,连外套也不顾得穿拿起玄关上的车钥匙就往外跑。
对不起....对不起.......
刚到地下车库,电话就响了,是程钊打来的。
“章姚,你阿婆找到了,快来所里吧。”
她挂了电话,飞快向派出所里奔去。
身后的姚燕如早已变了神色,她千算万算还是棋差一步.......
半小时前
市郊区
陈昭刚从市郊的公墓里回来,今早他刚从川城调回到蒲城后就去了市郊的墓地。车开到一半,记起通电话的时候,老莫有点咳嗽。他就把车停在路边的一个药店里准备买一些感冒颗粒。
刚推开玻璃门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和一个女店员争执。
“你好,帮我装一些感冒颗粒”
女店员闻言不再搭理老婆婆,转身向货架走去。
他有些好奇,不免多看了几眼。
待看清阿婆的样子后,他试探性地问了一句:“章婆婆?”
老婆婆慢吞吞转过头来看他,一双浑浊的眼睛里透着疑惑。
“我是陈昭啊,我妈妈是方岚,以前住在你们隔壁,我和章姚....”
话还没说完,章家阿婆就记起来了,连忙说道:“是小昭啊。”故人重逢,她眼角的皱纹沟壑荡漾开来。
看了看女店员又看了看陈昭,她接着说道:“小昭啊,你跟她说说,我要买东西她不给。”话里还掺了几分委屈。
女店员耸了耸鼻子有点为难地说到:“嬢嬢,不是我们不卖给你,你说你一大把年纪买百草枯要是出了事情我们咋负得起责哟。”
最近新闻里一直有报道有人服用百草枯自杀的案件,虽然她们只是卖东西的,但是真要出了什么事情抛开其他的不谈,良心上也过不去。
章家离这里起码有三四十公里远,她一大把年纪晚上一个人出来又要买百草枯,很难不令人多想。
陈昭看着婆婆神色恍惚,他软着语气,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姚呢?她没和您一起吗?”
章婆婆听见他提起阿姚,一瞬间眼眶红红的。
陈昭跟女店员说,“百草枯我们不要了,这几盒感冒灵帮我包起来吧,这里是100,不用找了。”
“婆婆,你先跟我走,我先送你回家。”他揽着婆婆的肩往前走。
起初阿婆还不愿意跟他走,直到他说,阿姚找不到你了一定很着急.....,婆婆才跟着他一起上车。
刚上车,陈昭就给在章姚附件的派出所上班的老张打了电话。
“喂,张叔,我是陈昭,你联系一下章姚吧,阿婆在我车上,我一会儿把她送到所里。”
陈昭想起之前17岁前他每次跟章姚吵架的时候,都是张叔和章爸爸来劝架,后来章姚老爱闹小脾气,俩人吵的多了,次次充当和事佬的俩人就不乐意了,于是后来陈昭和章姚就约定,要是他们再吵架,章姚再不理他,就给张叔他们其中一个人打电话,这个电话就代表对方已经原谅了自己。
其实说起吵架,不过每次都是章姚闹小脾气,吵架的起因也都是芝麻大小的事情,比如说,放学的时候,章姚多等了陈昭几分钟啦,课间的时候,陈昭跟女同学说话被章姚逮到啦,诸如此类种种.......
他每回都气鼓鼓地吐槽章姚是小气鬼,虽然表面上一副傲娇的样子,可是心里一想到章姚对他有占有欲就乐的跟开了花儿似的。
然而十七岁以后的十年间里,每次他给章姚打电话,对面传来的就只有诅咒和谩骂。后来,不管他换了多少个号码打过去,章姚彷佛都未卜先知似的全部拉黑挂断,十年,他数不清他被拉黑了多少个电话号码。
后来,他应章姚的要求淡出她的世界,再也没有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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