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坳间,一尊形制古拙的石人伫立其中。
此时已是晌午,随山雾散去,密林处又现出数十尊石人,姿态或坐或立,多为手执兵刃身着甲胄。一二尊没于黄土,七八尊错综纷繁。从山顶往下望去,石像虽影影绰绰,竟已见数以千计!好似上古奇阵巧设,波谲云诡,又似万马千军暗部,壁垒森森。再细细看去,长松修竹间,一座小庭院隐于其中……
庭院大门半敞,后院房廊下,一个身着灰鹤色窄袖袍,络腮短须的中年男人,席地倚坐。男人双目微闭,气定神闲地端着半盏松针茶。
盛午骄阳撕开树桠刺入茶盏,盏中茶汤一时间熠熠生辉。这道光或许是想警醒世人,我始于洪荒,见证悠悠千古,尘世荣光又随我终去。
他身旁坐着一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女子。女子正切着井中冰镇过的西瓜。伴着起伏的虫嗡鸟鸣声,取出一支形似簪子的物件,把西瓜籽一一挑去。
一阵轻风穿堂而过,房檐下的青铜风铎,和着风叮当作响。男人一口喝下盏中的茶汤,随着喉结停止滚动,茶盏缓缓放下,双眼猛然一睁,眉头一挑,厉声喝道:“小娘子!拔西瓜刀吧!”
此刻,除了檐下风铎的叮当声,周围气氛陷入死寂,女子朱唇微动几下,僵着一脸的尴尬。
男人突然意识到说错了什么,轻咳一声,对女子继续道:“呃……嗯……我是说,拔剑吧!嗯,对,拔剑!”
女子蹙眉轻叹,弱柳扶风般站起身。
男人有些急躁,也随之站了起来,催促道:“快,拔剑!你我速速决出胜负!”
女子微微提起裙摆,山风飒然而至,吹得罗裙摇曳。又见她右脚稍稍往后挪了半步,身姿猛然一攒,向左斜斜飞出,宛若一缕流光,瞬息已到了男人身后,右手握着的“簪子”,分毫无差地抵在他的喉结上,左手上仍轻提裙摆。
男人惊得一脸错愕,迅速举起双手,显是胜负已分,正色道:“这身法比前两日又快些,这难道是……虞家的云行风从么?小娘子姓虞?”嘴上疑问连连,心中更是大感诧异。
半月前,他在鬼王岭下遇见这女子,当时她身中剧毒,气若游丝。将其带回庭院时,也以为凶多吉少,没想到短短十几日功夫,已恢复到这般程度。
见她并不答话,男人倏然嬉笑道:“嘿嘿,也罢也罢!既胜负已分,老规矩,瓜皮我来收,晚饭我来做,千万别和我抢!”
说话间,双手随即慢慢放下。喉结上的“簪子”却抵得更紧了些,男人陡然停下,双手又慢慢举起来。
“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做饭刷碗,劈马喂柴,呸,劈柴喂马,这些个粗活,怎么能让小娘子动手呐?让我来,全让我来!”男人话音未落,女子已端坐回席上。男人举着的双手仍未放下,吹起口哨,溜烟进了后厨。
这庭院,处荆湖南路治下,道州所辖的一处偏远之地,与那广南西路、广南东路毗邻接壤。因这岭中人型石像林立,远远看去,形似尊尊恶鬼,当地人则以鬼王岭称呼此地。所谓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道州原以莫徭人聚居,徭民常以“尤人”自称,言语又和中原官话大相径庭,若非有汉徭语双通之人传话,叽里呱啦不知所云。
当下南北连年战乱,加之天灾,大批北民南迁,道州俨然成了一湖两广三路交融,五行八作频繁往来,汉徭杂处的鱼龙之地。
庭院后厨,男人吹着口哨,不停给灶头添柴。门口突然吱呀一响,男人头也没抬,说道:“小娘子,把这菜洗洗,今天咱吃麻伙鸡虾粉。”
“二郎君,阿郎请您回去。”循声望去,见三个身形魁梧的大汉站在门口,三人紧披玄黑锦缎斗篷,容貌均隐于帽兜中无法看清。刚才说话的便是站在中间的大汉。
“啧,唉……是你们呀?”男人甚是无奈,拿着一桠用来引火的松枝,站起身走到大汉面前,道:“孔阿宝,我今年三十了,再不成亲就成捣子了吧?”
“可是……”孔阿宝正欲接话。
“可是我这次出来,决心给师父带个徒媳回去,到时候我生他十个八个,送给他做徒弟,他爱怎么教他们都行,这样岂不痛快?”男人说完哈哈笑了起来。
孔阿宝道:“阿郎让您回去,他老人家说自有安排。”
男人猛摇头道:“使不得,那更使不得!他老人家自是给我安排这个派那个宗的千金,到时候我悲愁郁结,生不出十个八个,一个两个都生不出,岂不坏事?虽也不知道那些千金样貌品行如何,不过终究还是自己选的好些……”男人边说边摩挲刚被“簪子”紧贴的喉结,声音却是越来越小。听他说了半天,孔阿宝三人均面面相觑。
男人假意扣了扣鼻孔,接着道:“我也不晓得你们能找到我,也没准备多的吃食,你们自便。”
孔阿宝闻言,沉声道:“二郎君,那只怪属下无礼了。”言毕并未亮武器,只招呼其他二人将他团团围住。
男人见状不妙,暗暗折下一把松针,突然身子一侧,将松针往孔阿宝掷去。孔阿宝见松针朝自己飞来,急忙错身躲开,看到数枚松针刷刷刺入身后木桌寸许,脸上并无诧异之色。男人趁机夺过半步,轻轻一脚踏住灶台,借力攀上房梁,脚下堪堪站稳,孔阿宝已紧随其后蹿了上来,几下兔起凫举,男人又将剩余松针向地面二人中间掷出,二人分左右躲闪,瞬时间露出一处空隙,男人身形再次闪动,从梁上腾空一跃,举步间便已到了门外,这一程下来,看似鸡飞狗跳,实际上双方都有意将声息压得极低。
孔阿宝突然止住脚步,挡住其余两个黑衣人,低声道:“外头有旁人,今夜我们另作计较,撤!”言罢,三道黑影从窗口先后抽身而出。
男人很清楚,要是自己身边有旁人在,除非万不得已,那三名黑衣人势必不肯追来,待小跑到房屋转角处,便闲庭信步地朝女子走去,边走边伸懒腰,道:“通书有云‘今日忌起灶生火’,看来咱得两餐作一餐,少刷两个碗,晚点再给你做麻伙鸡虾粉。”
女子仍端坐在廊下喝茶,淡淡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这话她不止问过一次,男人从未作答,只是顾左右而言他,打几句哈哈糊弄过去。
“这次我仍不说,但你可以猜上一猜。”男人嘴里叼了根松针吱唔说着,顺势躺下来,脑袋枕住双手,大翘起二郎腿,微微闭上眼,甚是惬意享受。
女子悠悠道:“听你提纵跳跃,轻功倒是极普通。偏这松针本身纤细柔软,去势声虚绵无力,脱手后却能先发后至。实则气已化入针中,威力刚健有余。能将这化气入物专精极致的……”迟疑片刻,又道:“北海,虚境派?”
风轻云淡,男人半目微睁,偷偷瞧向她的侧脸,见她眉弯鼻挺,卷睫微颤,青丝随风微微拂摆,好看已极。又觉她说话声清脆甜美,含辞未吐,气若幽兰……
女子等他半天没回答,便侧脸顾盼。男人着急忙慌闭目凝神,嘴上“嗯”了一声。心中又啧啧称奇:“好耳力!”
后厨离此虽只一墙之隔,却在六七丈开外。暗器本就发声轻细,又值盛夏,山中鸟语虫鸣不绝。她能听得如此入微,可见内力不俗。
女子又道:“他们唤你作二郎君,那你自然是姜掌门的二弟子了?”
男人点了点头,道:“我打小就在虚境派长大,六七岁开始,就一群老头子天天围着。今天要教我这个武功,明日又传我那个心法。”
“这不是人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女子道,声色仍是恬然。
男人笑道:“呵,我韩秋风此生,只想好吃好喝好玩耍,娶妻生儿,太太平平过日子。至于这些劳什子事,烦也将人烦死。”
“这天下,哪里还有太平?”女子像是自顾自道,语调中透出一丝无奈。
“现在也挺好的。”韩秋风心神恍恍惚惚道。
相处十几天,女子头一次说这么多话。也不知道他这句话是说这世道,还是说此时此地此人。他俩也未曾想到,这个小山坳中,在千年的从前和不久的以后,仍旧在此间轻语的,只有微风过后,房檐底下的那只青铜风铎。
正说话间,门外传来叫骂声:“寻汝半个月,没想躲到眼皮底下,贼女子给吾滚出来!”
韩秋风见女子起身就要出去,忙朝她使了个眼色,又往东厢房指了指。他隐居于此,本就是为躲避世事,早在东厢房下掘出一间地窖,窖中又备了月余的清水和干粮。
韩秋风走到门外,见门前站着五六个人。这些人大都身穿异服,口中话声叽里呱啦的,料来是当地莫徭人。几人当中,有个汉人男子尤是眼熟,正是昨日送肉过来的猎户,当下被两个徭民用刀顶住肋下,神色惊恐不已。看这情形,韩秋风心下已明白七八分,那猎户定是昨日瞧见了小娘子,离开后不知在何处说漏了嘴,被这些徭民的耳目听见,将他挟来带路。
再打量为首喊话的,年纪也就二十三四上下,是个斗鸡眼的黑脸汉子,五短的身材圆不溜秋,活脱脱矮冬瓜成精,发髻上还插了朵喇叭花,喜感倍增。韩秋风看他一眼,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即刻又一脸严肃问道:“咳,喇叭兄,不知你要找谁?”
黑脸汉子双手叉腰,道:“吾叫镇陶阿朵!不系甚嚰喇叭兄!”
韩秋风听他口音奇异,更是憋笑憋得满脸通红。镇陶阿朵见他嗤笑自己,心火大盛,道:“有甚嚰好笑!为何就汝一人?那贼女子呢?”
韩秋风将食指放在两眼中间,双目斗鸡,道:“现在你面前不就站着两个人吗?”
镇陶阿朵踮脚左右看了看,片刻才恍然大悟,伸手去解下腰间的小狼牙棒,恶狠狠道:“丫个叽,死东西,汝知吾是谁?吾乃徭王后裔,家传七十二路狼牙棒,不是吃素的!”
说着话,身子一通左转右旋,晃动手里那小臂粗细的狼牙棒,忽而呀呀怪叫,忽而朝前猛跃,走一步退三步,终又退回众人前,侧头对其他人好一顿叽里咕噜,像是在商量什么事。最后,众人中走出一个精壮的莫徭汉子,莫徭汉子手里拿着根木棍,那木棍像是来的路上,从田间地头随手抄来的。嘴上也没说话,只向韩秋风努了努脸。
韩秋风打一声哈哈,道:“大伙何必动粗呐?韩某这就给这位喇……莫徭少王爷道歉,望少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说着对镇陶阿朵施了一礼。
镇陶阿朵听韩秋风称自己少王爷,心中甚是受用,一步三摇走向前,挥手示意那汉子退下。单手提了提裤腰带,一搓鼻头道:“汝还算识相,把东西交出来,吾等各走各路。”
韩秋风大感疑惑,道:“东西?什么东西?”
镇陶阿朵尖声尖气道:“喏嚯?屎壳螂掉蒜臼,汝少装蒜!那贼婆娘呢?让她出来!”
韩秋风道:“哦!对对对,她今早下山去了。”
镇陶阿朵道:“甚嚰时候回来?”
韩秋风挠挠头道:“说是一日……两日……好像是四五六七日。”
镇陶阿朵见他说话没一句正经,“喀吐!”往地上啐了口浓痰,道:“少放娘的嘟噜屁!快让她把东西交还来!”说时,呜泱泱又来了四五十人,手里各执猎叉农具,顿时前后左右,将庭院围得水泄不通。
韩秋风暗叫不好,来的都是些普通徭民,若当真动起手来,难免伤及无辜。当即好声问道:“阿朵兄,不知道她拿了你们什么东西?”
镇陶阿朵道:“此系吾族中信物。她不单偷了去,还连伤我族中数人。若不交出,我给你身上开窟窿。”
“窟窿开不得,到时候满身窟窿,齐放嘟噜屁,那简直要臭不可闻。”韩秋风摇手道,心中却是暗忖,他说的信物,莫非是那枚‘簪子’?
半个月前,韩秋风往九嶷山山集采办些物资,回到鬼王岭时,看到一尊石像旁,露出一只纤纤玉手。走近查看,是一个大概十八九岁的女子。朝她脸上看去,哪有半分尘世之气?此时虽面无血色,触目憔悴,仍不掩倾城之容,反显幽姿清绝。只一眼便觉,千里山河尽看淡,今古锦绣俱含羞!
林间清风忽至,一枚“簪子”从她手中滑落下来,韩秋风这才回过神来。冷眼向那“簪子”看去,仿佛透出幽光,细细端详又疑是看走眼了。“簪子”通体玄黑,纹饰粗犷,质地润腻,也不知是什么材料所制,说不上的离奇古怪。
不觉,附近传来窸窸窣窣声,随后听到几个男的用徭话大喊,语气之中大是急促。韩秋风闻言一惊,虽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猜测大抵与身前这女子有关,赶忙将“簪子”塞入怀中,一把抱起女子,施展起轻身提纵术,专挑蜿蜒密林处奔去。
镇陶阿朵道:“汝别再耍嘴皮!吾等要进去搜一搜!”说完,转身向众人叽里呱啦一通,显然其余众人都不通汉话。少许,人群一阵骚动,大有倾巢而动的态势。
韩秋风见众人的反应,唯恐他们一拥而入,局面再控已难,心念一动,笑脸相迎道:“众位息怒,少王爷息怒,请先听韩某说几句,要是说得没有道理,任凭大伙处置如何?”
镇陶阿朵急不可耐道:“汝还有何好说?”
韩秋风道:“大伙要搜上一搜,原也是大大的应该。怎奈这里原是玑祥宗的行馆,院中机关重重,大伙这样一拥而入,难免触发消信开关。到时候大伙满身窟窿齐放嘟噜屁……”说着将手扇了扇口鼻,就好像此时已臭气熏天一般。
镇陶阿朵道:“汝油嘴滑舌,吾等如何相信?”
韩秋风干脆学着镇陶阿朵说话,道:“要汝等相信,却有何难。吾让汝等看上一看,不就相信了吗?”
镇陶阿朵道:“如何看?”
三个字话音未落,韩秋风已朝院内纵身飞去,整个人就如蜻蜓点水般,脚尖刚轻触地面,又猛然向院外折返,身子在半空中旋了好几圈后稳稳落地。
“如此看!”韩秋风得意一笑道。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