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勾结
红豆宾馆的总经理洪伟业四十多岁,首都一流大学中文系毕业,人品端方,能力超群。
他略瘦的窄长脸,笔直的中等个儿,鼻梁上架着深度近视眼镜,挺括的西装总能突出高雅的气质;
再加平日不苟言笑,总给人以肃穆而又神气的感觉。
他将窦红豆送来的“检查”材料粗略翻看了一遍,蹙起眉头陷入沉思之中。
正这时,敲门走进一个人。
洪总连忙起身迎接、寒喧、让座、递烟、沏茶。来人正是大作家“解人”。
“解老,今天没安排活动呀?”洪总殷切地探问。
“安排了。老同学邓刚约我谈心忆旧,中午还要请我到他家便饭。
可我今天身子不爽,头有点儿晕,再加得给省报赶一篇小稿子,只好将这约会推到明天喽!”
作家自有作家的风度。
穿戴是随随便便的茄克衫,看上去有点儿吊儿郎当,但服装的标价绝对不比最名贵的西装低;
行动潇潇洒洒,大大列列,总是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
谈吐乍一听也像是信口开河,可句句皆有用心,算得上是喜笑怒骂皆文章了。
虽然他已年近花甲,两鬓见苍,可身高体壮,骨架匀称,额头饱盈,眉眼飞扬,满脸流光溢彩,大嘴阔唇中常飞出朗朗笑声。
整个形象,让人觉得儒雅而豪爽——这也许就是当代文人中成功者的楷模。
他所说的老同学(其实只是当年同住过五七干校)邓刚,正是紫云县的一把手;
他还有不少“老同学”在县里各个要害部门摄着权柄。
“哟,您既然身体不舒服,就应该好好休息,要不要我派车送您到医院去瞧瞧?”
“不必不必,人到中年,日正中天,耐摔打着呢!”
作家一手夹烟,一手捉杯,左吸右啜,仍不误高谈阔论:
“我找洪总是有点事需要解释。听说您批评了小豆豆,还要处分她,这值不得。
年轻人嘛,有点小错大不是也再所难免,教育开导几句就行了嘛!”
“是呀……解老,我正想找您了解一下那夜的情况,可又怕打搅了您…….”
“自己人,不必客气。其实,这根本不怨小豆豆。
说实话,我倒很感激她,还打算写几句在县报上表扬她一番呢!”
“那到底是……”洪伟业于客气中却想揪住不放。
“很简单!我在构思一个中篇,大脑一兴奋,昨夜怎么都睡不着了。
想喝两粒安定,发现茶瓶里没了开水,就打电话找值班员要她帮忙找一杯开水来。
值班的小豆豆服务态度实在好极了!她当即送来了开水,服侍我吃下了药,看我仍无睡意,就陪我闲聊起来。
为了表示感谢,我将备好的夜宵拿出来招待她,还请她喝了两杯法国白兰地。
不想药力发作,我的困劲儿上来了,就躺到床上睡着了,睡得死猪一样沉!
今儿早上醒来一看,小豆豆却一丝不挂地睡在我身边,弄得我好不难堪……”
解作家一笑,接着说:
“嘿嘿,要说嘛,她比我的孙女儿也大不了多少,可总是男女有别不是?
我们中国人哪,口头上终天喊叫着开放,开放,其实再喊上十年,这行动上也开放不了!
尤其是像我们这些老家伙们……”
“原来是这样,这小丫头也太不像话了,竟然说您……嗨!”洪总说着扬了扬手里的一搭子材料。
“啊?她……难道血口喷人?”
解人跨前两步,将手伸了伸,是想拿到红豆那份“检查”。
洪总把手向身后一背,淡笑着说:
“别管她,说得再确凿也没人相信!解老您是啥样的人物,这事就是捅出去,全世界人都会为您喊冤叫屈的!”
“真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嘛!……我这个笨农夫,碰到了一条美丽而狠毒的蛇啊!……”
解作家义愤填膺地站起来,在地上转了一圈,脸上变得红通通的,说:
“我倒不怕什么,可她是个姑娘呀!弄得不好,自己就难做人了不是?”
“对啊,我也是这样说嘛!不过解老您也不必介意。
她陪客人喝酒就是违犯章程的,何况不会喝酒,喝醉了就迷乱了性情,丢失了体统,我得好好处罚她!不行,就开除她!”
“不不不,不要,千万不要!”解人急急摆着手说:
“其实我也有责任,不该让她喝酒。这姑娘太喜欢人了,我对她有点儿偏爱,拿她当自家孩子看待。
老弟,求你不要难为她,也别把这事闹大了。全当给我个面子……”
洪总拉作家坐下说:“放心,我会一手拿泥抹儿,一手拿瓦刀,将这事儿糊弄得没一点儿痕迹的。
咱们从今交个朋友,说不定啊,往后我还得沾您的光呢!”
“好!你这个朋友我交了。但我是个无冕之王,徒有其名,没一点实权,只怕帮不上你什么忙。”
“老兄过谦了。谁不知省委组织部应部长与您的交情?
当初他当县委书记的时候,不是您一篇大文章抬他,他能有今日?
不过您也别担心,我锅巴草也攀不了高枝,不会给您找大麻烦的。大不了在县里逮住机会了,请您添个好言便是。”
“那不成问题,不成问题——投桃报李嘛!哈哈哈……”
二人心照不宣,一个给安慰,给定心丸,一个给承诺,给暗示。当然,话都说得很含蓄,很有水平。
等解作家走后,洪总略微梳理了一下思绪,就打电话叫来了窦红豆。
四难辨
豆豆脸色苍白,眼泡红肿,失魂落魄地走进经理室,像雨打残花,风吹落叶般地飘荡了几下,然后垂着头依在了门框上。
“豆豆,你写的检查我看过了,可这都是真的吗?”
红豆沉重地点点头,神情木然。
“你过来坐下。”
洪伟业将红豆让到沙发上,将门关死,大手按住桌子上那份儿“检查”材料:“那你再把那夜的情况详细讲一遍。”
红豆迟疑了片刻,咬了几次嘴唇,终于开了口,说得干巴而又语无论次:
“夜里一点,我正睡着,解老……他打电话叫我去,说是失眠,要我陪他聊聊。
我去了,他拿出扒鸡、香肠、火腿、点心、水果让我吃,我不吃,他死让……
又要我喝酒,我说啥不喝,他说酒是法国的,蜜蜜甜,非要我尝尝开开眼界。
我喝了一杯,他又倒一杯,哄我再喝下去。
过一会儿,我浑身发烧,头晕眼花,身子瘫软得不当家了……
再过一会儿,就睡倒在沙发上了……”
“唔……这经过,我也找解老了解过。你就这样醉得躺在人家床上睡到大天明?”
“不不,我是睡在沙发上的,后来不知咋的就到了床上。
他不让我睡,他……欺负我……不是一次,是……三次……”豆豆说着掩面啜泣起来。
“这就不服合实际了吧?你昏昏沉沉睡着了,怎么知道人家欺负了你?”
“这……能是小事吗?”
豆豆抬起了头,提高了声音说:“我没经过这事,我……受不了。
想反抗,没劲儿,想喊,他用嘴堵住我的嘴,喊也喊不出来。
其实,我心里啥都明白。眼里的泪像筢子扒着一样,将枕头都洇湿了多半截……”
她说着,眼泪像碎玉散珠般卟卟嗒嗒洒落在胸前,大概是那种痛苦感觉又回到了身上。
“这又说不通了。”洪总并不动怒,他总是于平和中让人掂出他话中的份量来:
“假设说你被奸污了,当时动不了,事后就应该吵闹控告。
怎么能不声不响,任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玩弄?又安安然然地睡到天明,直到逼你写检查才反映呢”
“我那晚本来就喝醉了酒,又熬到后半夜,被他折腾得浑身酸痛,神经麻木,没一点力气。
只是困得要死,其它啥都顾不上,想不起来了……这两天,我想说,可……”少女脸上蕴满了羞愧怯惧。
“你的理由能叫人相信吗?正如你说,这对一个姑娘家可不是小事啊!
你就能这样忍气吞声地崩住嘴吗?既然有顾虑,为啥现在又申诉?”
洪总说着拍了拍那份书面“检查”。
“我……实在咽不下……他毁了我的一生,我没法见爹娘,没法做人,我恨死他,只想跟他拚了!”
豆豆的口气硬了起来,充满了仇恨,显示出决心。
“嗯……”洪伟业托住下巴,牙疼似地呻吟着:
“不过,两个人之间的事,谁给你们作证呢?说不清啊……
诬告是要反坐的!解老是有身份的人,拿粗碗碰玉器,自己碰坏了不打紧,碰碎了人家,可不好包赔啊……”
一股无名火腾地窜上了豆豆的头顶,她一下子来了勇气,站起身挺直脊背,楞楞地说:“308房间的床上留的就有证据!”
“三天了,床单早就洗过了。”
“那……我的身子就是证据!不信可以上医院检查!”
洪伟业怔了一下,温和地笑了:
“检查当然可以。不过,这一闹腾出去,可不好收场了啊……
你想,人家一拍屁股走了,留下来丢人现眼的是你!
你是个大闺女,眼前的名声,将来的前途、命运、婚姻、家庭……都要受影响的啊……”
豆豆想争辨:“难道……”
洪总一摆手,轻轻地就将一块堵门砖搬了出来:
“就是检查出来确有问题也不可凭信,如今的年轻人不懂得自重自爱,十二三岁的中学生就开始乱搞,十七八的妞儿,还有几个是黄花闺女?……
你失了身子,怎见得就是解老造的孽呢?唉……”
经理颇具耐心又语重心长地慰藉着,劝解着,似乎句句话都是为豆豆着想:
“豆豆,你还年轻,不晓得世道的艰难!
当然,你可能是受了点委屈。有领导,有党纪国法,有组织原则,
按道理,你有控告的自由,我无权干涉,还应该支持帮助你。
可你不要忘了,人家是个大作家,一个知名度很高的人物,
连省长书记见了都得客气地握手言欢以表示礼贤下士。
咱县委邓书记同他是从小拾柴禾时就耳鬓厮磨的忘年交朋友,又是同过甘苦共过患难的干校老同学,遇难题还得求他出面做文章哩!……”
洪经理想了想,又来了个举例说明:
“比方去年咱县遭水灾,不是解老一篇文章在省报上大声疾呼,省里会给那么多的救济款吗?”
豆豆懵懵地听经理说了这一大篇话,她不知经理是为她好还是为解老头子好,一时作不出什么姿态。
“豆豆,解老虽是咱紫云县人,可已经十几年没回来过了。
多少人去请,多少人想念盼望,好不容易回家住几天,咱招待侍候唯恐不周,咋能再给人家捅漏子呢?
再说,人家走遍全国,游过世界,啥世面没见过?啥人物没接触过?能看得上你这闸不叽叽的乡下小妞儿?
写文章的人,是最讲人格道德的人,也是宣传精神文明的旗手。
要说办这种事,说出去谁会信呢?
打不住黄鼠狼惹一身骚,到时候吃亏落赖的还是你!……”
给了对方一点考虑时间后,他又苦口婆心地说:
“豆豆,当初是我一手将你招来的,一年多了,我啥时候不是护着你?
这事,该怎么办,你得平静下来好好想想。
要不,给你两天时间,回家跟你爹娘商量商量?……”
豆豆拿不定主意,平生碰上这样大的事,自己是忍是告,连个可商量的人也没有。
但听说要她回家,由不得泪如泉涌,她哪有面目见爹娘,又咋跟爹娘说啊……
从经理的话音中,她渐渐悟出了他的心情和用意,也窥见了他的难处。
洪伟业确实是她的恩人,不是他,她一个山窝子里的闺女咋能走到今天这步田地?
但要她听他的,就这样忍了算了,她也实不甘心。
到底该如何决断,她脑子里乱轰轰的,不回家找爹娘商量,又找谁去呢?
“豆豆,要说人家解作家还是很关心你的。”
洪总给豆豆倒了杯开水送到面前,又递给她一沓手帕纸,声音柔柔的,低低的继续说:
“刚才人家还来给你讲情,夸你服务态度好,还说要写稿子,在报纸、电视上表扬你哩!
他打心眼儿里喜欢你,往后你给他扯上关系,说不定……就能一步登天!”
豆豆“哼”了一声,摔下手帕纸,扭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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