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锋倒转,荼蘼头顶传来铮然一声入鞘之响。与此同时,云中君的声音远远传来:“司命,请留步。”
司命躬身等着,抬头状似无意地和他对视了一刹那。来人满身如练的月光,背负一把七弦古琴,琴身比寻常古琴要窄,通体乌黑,木色柔和。这琴乃伏羲氏所琢,见五星之精,飞坠梧桐,凤皇来仪。
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养性情,抑其淫荡,去其奢侈。大晚上去抚琴,看来云中君心又乱了。
他脑子里不由的想到,白衣的少年背着古琴,缓缓步过尸骸遍布的北海。那人目光深沉似水,头顶束发的红色云纹飘带与那血腥的红海仿佛融为了一体。脑子骤然一疼,是血……铺天盖地的血……
只见这双白靴绕过了花台,登堂入室,不紧不慢,往前走了三步,站定在那桌子上的禁书那。小司命心道不好,转身一看,正正迎上云中君那双颜色浅到冰冷的眼睛。
不妙,初学堂是禁止翻阅禁书的。
半晌,云中君嘴角扯出一个牵强的微笑,左手又不由自主地开始摩挲那本禁书,轻声道:“……好啊。”竟然敢私定终身……
司命却不知方才他同荼蘼轻许终身的话被云中君听去了,此刻云中君乃是醋坛子附身。他还以为是偷看禁书被抓现形了呢,当下思绪急转,当机立断:看过又如何。
看禁书的学子千千万,偷偷下届逛逛解解闷的人更是多得能自成一派,反正只是个书封,这小古板就算认得出名字,也未必就真的看过……打死不认!
抬手接过禁书,正要找个理由叉开话去。忽觉云中君手中用力,腕部快要给他生生捏断,司命吃不住疼,手指一松,禁书坠地,露出里面二人骑马、三龙戏珠的腌臜画面来。
云中君眼睛无意间扫了一眼,猛地炸裂了……两人就这么你拉着我、我拽着你,面对面地瞪眼。
小司命看他眼珠子要喷火,单手捂着心口,大声惊道:“啊,你要对我做什么!”
那一声跟炸雷似的,守门的仙侍们果然听见急匆匆跑过来,模糊看到窗上的剪影,似乎两人搂搂抱抱凑得极近。隔着门,立在窗外,暗中观察动静。无奈,这窗口实在太高,里面两人又半晌没有什么动静。
一个机灵仙……只能只好踮着脚尖,耳朵直愣愣的,往窗边探头探脑地问道:“云中君,纤凝仙子”。
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妥当,忙改口道:“望舒君,无事吧。”
云中君懒得敷衍仙侍,头都没回,手也没松,人也凑得极近,在司命耳边,说道:“无事,下去吧。”
那仙侍还要再看点热闹,吃点瓜田梨下的“瓜”,被同来的其他下人硬拉着一并走了。
云中君:“人都走了。”
小司命:“人都走了。还不松开。”凑近说道:“莫非,你想……”
云中君登时又羞愤又恼火,脸色轰的涨红如血,气冲冲地将禁书撕成了碎片,怒斥一声“滚”,自己急匆匆的迈步滚了。
“滚的倒挺快”,小司命将眼睛笑成了弯弯的形状,坐在床上,笑得前胸贴后背。
他不知道,云中君出了门,反手一挥,地上的纸屑全都不见了。片刻后全部飞回了云中君的手上。他又将那些纸屑,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
荼蘼攀着窗户外那棵玉兰树爬了上来,眉飞色舞道:“可以呀,美人计都用上了。怎么样,玩火自焚的感觉,如何?”
“不如何”,小司命白了她一眼。他倒是能忍受得了她这种十分无礼又聒噪的浮夸行为。状如老僧入定,视万物如无物,甚至有些麻木地继续整理床铺。
荼蘼又开启了好奇宝宝模式,从窗口飞了进来,开始畅想鱼怪的来龙去脉,“你说,是不是跟你一样的人鱼呀?是人身鱼头?还是鱼头人身?是两尾开叉那种?还是跟你一样一尾到底的?”
司命难得赐教一句:“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荼蘼兴致不减:“你说,如果湖里的东西,不是人鱼是什么呀?我们两个来打个赌,看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的?”
结果赌了个寂寞,被赠了一句:无聊。
而这个“无聊”全等于“不打赌”,只是司命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潜意识里他巴不得这世上还有人鱼存在,还有族人幸存。如今天族人对鲛人已到了接近疯魔的地步,宁可抓错绝不放过的地步,若是传扬出去,是祸非福。一句“无聊”,便想堵住荼蘼的喋喋不休。
荼蘼瘫在一旁,假惺惺说道:“没有你的床板,冰冷无趣。”
司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继续窝着:“也不知是谁死乞白赖地让我,找织女做了十几床的云朵褥子,全给摞在一起垫床上去,软的能陷进去一个大坑,夜夜睡得死沉死沉,天上打雷都醒不了。”
荼蘼翻个身,说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闭上眼,是黑,睁开眼,是夜,失眠的时候,已无区别。我以为只有我睡不着觉,原来你也睡不着啊。”
司命:“说罢,是不是不敢一个人睡?”顿了一下,接着问道:“莫非你怕鬼?”
荼蘼被戳中心事,佯作胆大,说道:“哪能呢?我这不是怕你被云中君欺负,好心来搭救你嘛。”
司命笑笑,明摆着不相信她,倒也懒得戳穿她。也不知怎么回事,明明是个神……,居然惧怕弱小如蝼蚁一般的鬼。她刚来学堂的那一日,先是在人群中躲在角落,后来那角落里有个咧嘴的鬼魂揪她头发,让她给他倒酒喝,她吓得都顺拐了。
她的弱点。
他见她的第一眼,便看出来了。
纵然她后来极力克制,还跟这一片的鬼怪做了朋友,常常夙夜玩耍,打狼人杀,玩剧本杀……装的威风八面的样子,还让鬼怪给她捏肩捶背,挑灯夜战,替她做作业……
我要趁人之危吗?
荼蘼醒来的时候,头往窗口小司命就寝的玉石榻上瞧去,只见那上面已空无一人。什么时候走的?荼蘼伸伸懒腰走下地,伸手往窗口榻上薄寝上一摸,触手微凉,看来已经走了多时。
窗台上留着短短一行字,伸手取过来一瞧,只见上面写着:“既蒙家仇,此七尺躯已置之度外,何况功罪,何况……何以家为”,写到后面隐隐带着泪痕,湿透了笔迹。
荼蘼叹息一声,挥手将信笺毁尸灭迹。那清悠轻忽的钟声又传来,如缘分,在呜咽。荼蘼打了个哈欠,外面走进来个小仙侍,是一只化形的母蝴蝶,端着一盆洗脸水,拱手说道:“荼蘼仙子,早课要迟了,云中君特嘱咐我来为仙子更衣。”
防备的还挺仔细,看护食的老鸡崽子似的。荼蘼慢腾腾的净手洗脸束发一一装扮好,才迈步往学堂走去。小蝴蝶递给她一杯三清茶,好奇的问道:“仙子,怎么一点不着急?”
荼蘼掀开茶盅一看,闻了闻,道:“是三清茶?”品了品,味道十分清幽。
小蝴蝶说道:“正是,仙子好灵的鼻子。”
荼蘼抬眼认真的看了看她,看来小蝴蝶并不知情,问道:“这茶,谁准备的?”
小蝴蝶道:“是云中君吩咐的。”
又是他,阴魂不散。荼蘼一股脑闷了,把茶盅给了小蝴蝶,说道:“谢了。我走了。”
小蝴蝶弯腰拱手行礼道:“仙子,慢走。”
荼蘼抬脚大步往初学堂走去。这云中君的鸟鸣涧离初学堂很近很近,一路走来碰到不少同学仙僚,往日对她爱搭不理的,今日一反常态,一个个主动给她拱手打招呼。
这般惺惺作态,倒是让荼蘼想到一句名言:“昨天你对我爱搭不理,今天我让你高攀不起。”一路上敷衍来敷衍去,脚程倒是走的比往日都要慢上一些。正跟一个仙僚客气几句,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冷嘲热讽,“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一个个抢着上赶着巴结上了。”
那仙僚脸色一变,抬头要骂,看见来人,又忍了下去,改口寒暄道:“牡丹仙子,来了。正要一起去采集花露,可要一起。”
牡丹仙子人未到,声先闻,“太阳都晒到腚了,还采哪门子的花露。”
那仙僚尴尬了一下,施礼退下了。牡丹仙子这才走到跟前,拍了荼蘼肩膀一下,笑着说道:“怎么样?嫁了个好夫君,扬眉吐气了?在外晃荡到现在,还不去上学?”
荼蘼回头瞅着牡丹仙子,翻了个大白眼,说道:“牡丹仙子,你也起的好早呀!”
差生们的友谊就是这么纯粹。两人边走边聊,牡丹仙子翻了个白眼,说道:“我反正没看出来云中君对你有一星半点的情谊。反倒是对从前的纤凝仙子,如今的望舒君多番回护。婚姻乃仙生大事,是福是祸,你自己掂量吧。”
内定同妻一枚……荼蘼吐吐舌,“你也看出来了?”
牡丹仙子瓮声瓮气的恩了一声,告诫道:“云中君能悔婚一次,就能悔婚二次……咱们天界与凡间不同,凡间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俗人那一套在咱们天界可行不通。仙途漫漫…我劝你别做天后的白日梦,也别端着未来天后的架子,早点洗洗脑子上课去吧。”
荼蘼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这朵牡丹嘴巴好讨厌,怪不得在人间历劫的时候,武则天不喜欢她,让她好受了一番磋磨。说道:“趋炎附势本就是仙人很普遍的一种处事态度。谁不曾有过梦想,谁不曾为朋友两勒插刀,一腔热血过。不过世事如棋罢了,最后被磨平了棱角,变成了众多庸俗小仙中的一员。”
到了班级门口,两人才分道扬镳。荼蘼弓着背,打后门往教室溜着墙根走进去,不提防后背一冷,一个冷飕飕的声音,说道:“路上的蚂蚁都被你踩死了吧。”
吓人一跳,不用回头,荼蘼便感知道:“是夫子。”
谁让花花草草与人不同呢,纵然化了人形,勉强有个人样,只要精神高度集中,视线可是360无死角的。动物界说这叫复眼,植物界说这叫触手,人类有个名词叫第六感应……
荼蘼倒着走出来,说道:“报告夫子,我正要去入厕呢”
夫子:“哦?去课堂入厕?”
荼蘼:“我回去拿草纸……”
夫子:“你为什么迟到?莫以为攀了高枝,就无法无天,目无法纪?”
荼蘼汗颜:“学生不敢。”
夫子又重复了一遍:“你为什么迟到?”
荼蘼:“有人丢了10块灵石。”
老师:“于是你做了好事,替他找了?”
荼蘼:“我踩在那10块灵石上面,直到那人走开……”
夫子:“于是你拾金而昧了?”
荼蘼:“怎么会呢?我一直牢记夫子的教导。学堂里面道路错综复杂,又人来人往,偏偏有人故意遗落大量的灵石在十字路口上,肯定是要找替死鬼……”
夫子:“我什么时候讲过……”
荼蘼信誓旦旦的说道:“夫子讲过,如果女子未嫁而亡就不能进轮回,必须冥婚。但是冥婚对象通常都不能乱选,有钱的人家会寻求有意愿的男子,择好适合的八字,再用掷神杯的方式询问女子意愿。如果没钱的人家,那就只有用阴的、来硬的。通常会在偏僻地方小径十字路口上放置红包、钱币,诱使路过的人捡拾。如果有男子捡到,躲在一旁的女子家人簇拥而前,高声吆喝恭喜姑爷。”
夫子:“我讲过吗?”
荼蘼嗯一声,点头确认:“讲过的。所以我捡起来又往里头加了一点钱,对那女子的家人说道,恭贺小姐新婚,这是在下的一点小小心意,婚礼就不去叨扰了。这才来迟了。”
夫子:“破解的法子倒是对路,看来我的课业,你是好好听了。”
荼蘼心里一喜,还没高兴呢,只听夫子说道:“只是你说漏了一点,甭说是鬼了,三界之内,谁那么不开眼敢给云中君抢媳妇。再说你一个女子,只要眼睛没瞎,哪家小姐配阴婚会找你。去,靠墙站着,倒立一个时辰。”
荼蘼愁眉苦脸的啊了一声,不情不愿的倒立在那。
夫子大大的脚丫子越走越近,差点伸到她的脸上,说道:“我们把你辛辛苦苦供到现在,你反而订了一门婚事,便懈怠了学业。你从息山一步步走出来,难倒甘心锁在鸟鸣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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