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岁，陆无为怀念这个年纪，他多少次想重来，或许结果会不一样。
那年的寒冬季空前的长，也是在那年以后，厚木地的传说就此被埋葬在了风雪中。
寒冬季的前夕，是太阳在一年中少有的露面。
荒野里游荡的野兽会在这段时间寻觅食物，储备粮食，以备接下来的极寒天气，人也一样。
每年的这个季节，母亲的那副表情单一的脸，偶尔也会流泪哭泣，在她以为陆无为熟睡的深夜，独自小声啜泣。
陆无为会在这段时间受最多的白眼。
异类、寄生虫、懒惰鬼……
其实陆无为所带来的麻烦，都由母亲一肩挑起，与他们并无瓜葛，但愤怒的人声总是集中在他身上。
除了母亲，还会对她报以温柔的就只有陆娜娜了。
但这段时间他们已经很久没见了。
因为陆娜娜已经16岁了。
她的命运最终还是没能跨越这个雪原。
村长新婚的日子，人们都会到来，村长也会在这一天豪爽的将食物分发众人，可以敞开吃。
所以不管每个人有没有那份心意，都会赴宴送上祝福。
但陆无为没来，人们也不会在意他，对他的缺席，更多的是庆幸。
月神山脚，陆无为伫立在此，像个沙土，能被风吹散。
高耸入云的月神山，即便山下的人如何仰望，也不能见其穹顶。挺立的山体直冲云霄，甚至于无法判断何处是山腰。在夜晚，透过云层，朦胧可以看到山似乎与月亮融为一体。
陆无为在此之前从未攀登，只是站在这儿，就知道翻越它一件多么可笑的事。
他今天来，只是为了找个高处。顺利的话，他能俯视这片他憎恨的土地，能看到村子，能看到陆娜娜，还正好看不到她的表情。
虽然没有了暴风的阻挠，但攀登仍是异常艰难的。
在风雪常年累月下的月神山，原本就陡峭的岩壁更是被冰雪覆盖，异常的光滑。
若是说它的存在，就是为了阻隔厚木地与世界的联系，好像是个对它贴切的定位。
“算了。”
这个念头在陆无为的一生中几次出现。
在他幼时与同龄人角力时。
在他儿时把拳头对父亲握紧时。
在他少年见母亲流泪时。
如今，他躺在山崖边上的一处平地，看着血肉模糊已经感受不到疼痛的十指，他又想着，“算了”。
他仰面朝天，看着苍白曦弱的太阳和一边散落的星星，脑中想法多的数不过来。
日光照过来，虽然不温暖，但他感到和煦流入体内，他在不觉间睡着了。
在梦中……身上的酸楚逐渐消散耳边也传来呼叫声……
周围变得模糊时，夕阳的光辉映入他的视野。
他在六岁时第一次见到陆娜娜，就在斜映的夕阳下。
“这是你妹妹，你们第一次见。”这时的母亲脸上还没有皱纹，但仍不怎么笑。
她的双手抚着陆无为的脸，他正蹲在那，脸上不少伤痕，有新的，有旧的。脸上传来陌生又粗糙的感觉让陆无为感到不习惯，表情还留着刚才输掉的不忿。
“你好。”显然陆无为给这个初见的小女孩留下了很恶劣的印象，她说话小心翼翼的。“哥哥？”
陆无为喘着愤怒的粗气，他看了过来，看到了她。
夕阳遮住他不少视野，露娜娜正挡在夕阳的阴影中，个头和他差不多高，身段苗条，整个人埋在厚重的皮草里只露出两个大眼谨慎的打量着四周，说话声音也小的像老鼠。
“妹妹，咱们认识了，谁惹你，我就帮你揍谁。”陆无为想要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但他自己不觉得他说的话哪里好笑，引得露娜娜笑个不停。
“你笑什么？”
“我不会惹人讨厌。”露娜娜有些被吓到了，止住了笑。
“那要是他们惹你呢？”陆无为脱口而出。
“我说了我不会惹人讨厌。”她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对陆无为的恐惧。
“不是他们讨不讨厌你，而是他们会惹你，会找你的麻烦，你懂我的意思吗？”陆无为往旁边啐了一口，他有些急躁。
“我懂。”她披着夕阳走向陆无为，在他面前蹲下，一直盯着他。“你刚才打的那些人是我的朋友，我听过你的事。”
“他们也会惹人讨厌。”露娜娜的话让陆无为一惊，他知道那些人当面是怎么说他的，更能想象到背后怎么样，他正想辩解。
“他们说你是个异类，你从来都不向星星祈祷。”
“他们说的没错。”陆无为把脸别了过去，为一开始说过的话感到后悔，异类，已经注定了结局。
“我还知道，”她的手抚住了陆无为的脸颊，温暖的触感盖住了伤口的疼痛。“你要出去，不止是去村子外面，你要去没有雪的地方。”
“嗯。”他的语气出奇的软，连他自己都没发现呼吸已经变得平稳。
“你跟他们不一样，哥哥，但你不应该因此打他们。”她把陆无为的头转过来，逼着他看向自己。他们在夕阳中四目相交，露娜娜温柔的凝视让他的眼神一直躲闪。
但是他们总会找麻烦——他想这么辩解，他也一直是这么辩解的，但他没有。“嗯，我知道。”
“那就好——”她笑了，这是陆无为第一次见她笑，夕阳为他脸上染了一抹红。
暮色裹住二人，他们在交谈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寒冷。
……
夕阳西落，暮色渐垂。
一股寒意让陆无为从睡梦中惊醒，周围的世界已经沉入夜色中。
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手指上的痛感再次传来。再睁眼时，却看到有闪烁的红光映在身旁雪山的冰锥上。
此时刮起了风，彻骨的寒意涌动全身。
他望了望不见其顶的月神山，此时与月亮交融在一起，景象如梦如幻。
他不禁怀疑，翻越它这种想法，似乎真的不切实际。
还是回家吧，这个荒唐的想法，以后再说吧。
他坐直了身子，抖落粘在身上的雪籽。
然后他看见了。
跃动的火光在他瞪大的眼睛中跳跃，他惊的发不出声。急骤缩小的瞳孔像地震般颤动。
整张脸僵住了，不自觉的迈出了腿却又因为雪的滑落导致他整个人滚了下去。
再站起来时，痛感传遍他的全身，他才确认这是现实。
远处，整个村子都正在被火焰不知餍足的蚕食，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黑夜，周围的雪原都染了血一样的红。
他摔得不轻，一条腿好像断了，走起路来踉踉跄跄，周围引来了不少的雪狼跟在他后面。
他走的很慢，雪狼群也一直跟在他后面，时不时朝他呲出獠牙。但他此时无心去担心这个。
母亲，露娜娜。
他想赶紧看到两人出现在他面前跟他相报无恙。
他已经是竭力的在赶路了。
但等他到时，火已经熄了，只留焦黑的岩石和几缕青烟。
是别的村子的人干的？还是意外？
但眼前的状况却又都不太像，雪已经很久没下了，他却并没看到有像是逃跑时凌乱的脚印残留。甚至在村口，还是只有他出来时留下的脚印，只此而已。
他神情有些慌张，但还不是悲伤的时候。对，还没看到，他还没找到她们，说不定大家都逃出去了，这会儿正在哪里等着他。
他要亲眼见证，嘴里一直呼喊个不停。
但始终没有回应，偌大的雪原，甚至不会给他传来自己的回音，一声声的呼唤消逝在荒原里。
夕阳最后的一点微光也沉没在地平线之下。月亮悄然爬上月神山，施舍给陆无为一点清冷的寒光。
他就靠着这点可怜的月光，在一片焦土中一遍又一遍苦寻。
最后月亮也没了性子，离开了陆无为。
寂静的黑夜紧紧攫住了他。他在黑暗中摸索着，始终只有岩石，就连一具尸体都没能出现。
他又累又困，心中被不安和恐惧填满。刚才滚落山崖的伤口也愈发的疼痛。
虽然他始终绷紧了眼角，但他此时再也找不下去了，各种想法在脑海中浮现，但这会儿，他一刻也不想理会。
就算是想一死了之，也不必操之过急。
他靠着经验摸索着找到了自己家的焦黑废墟，有那么一刻，他希望能看到母亲的尸体正躺在那儿。这样他就能陪着她一同死去。
但在看到一览无遗的石块后，连这样的想法都是美梦。
没等走到床边，他就倒下了。反正在废墟中，哪里都是一样，都是废墟。
他脑袋空空，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哭过，醒来时旁边已经结了霜。
晨风在他脸庞轻抚，像母亲长茧的的手一样硌人。他从睡梦中惊醒。
惨白的日光透过头顶摇摇欲坠的残檐断壁照着他的脸，从这时起，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表情变得和母亲一样。
或许已经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但看着眼前陌生的惨像，还有一件事结在他的心头，并在出现后愈发的浓烈。
为什么？
或是说，真相。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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