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婆子死了，辛苦了一辈子帮着老主子养育了这个孩子，成家立业，却还没享到福就撒手人寰。
徐达年赶过来一起帮着白露仙给吴老婆子办理后事。毕竟也是有着他爸爸的缘故，这两年吴大娘也算在城南街是他的“老乡顾”，他上上下下的张罗着。院里的街坊邻居看见街干徐主任都来帮忙了，赶紧也都帮把手。感到对不住这家人的任艺庆，儿子任小星，尤其赵晓娟更是有些弥补过失，将功补过的意思，紧着帮忙，家里有什么可使的东西都拿出来叫吴家用。
在大家的帮助下，白露仙为婆婆置办了一口薄棺材，就停在里院临时搭起的灵棚里。晚上，吴掌柜坐在棺材边上，陪着吴之夷为奶奶守灵。
“小宝，你爹到底是怎么走失的？他为什么非要和你一块到到那么远的地方？自己又看不见，不是去到北京凑欢吧？”吴掌柜小声的问吴之夷。
“我不知道，我愿意让他一起去啊？同学都瞧不起我一路。任小星更是没少埋怨我！”吴之夷还委屈的说。
“路上，你爹没给你说他要去其他地方？”吴掌柜小心的问。他一直怀疑吴子仁这次到北京去不是简单的陪伴儿子，一定有什么不好说的因素在里面隐藏着，就连吴子仁自己“失踪”，他都觉着是吴子仁有意为之。
“没说啊。”吴之夷回答完，忽然又想起什么，“对了，我爹去北京的时候，坐在火车窗前的时候，同学们都向往着北京，他冷不丁接了一句话茬，说过了北京就到了关外了，那里的风光一定比城市好看！昔时边关金戈铁马，长城内外大好河山，大境门乃自古为扼守京都的北门，素有兵家必争之地。还有一望无际的坝上大草原，著名的北张大道是驼队通向边界西去的古丝道。同学们都笑话我爹是个瞎子，咋就看见关外的好风光。他还给人打赌输赢一斤全国粮票，他信誓旦旦的说是推算出来的！唬的那帮学生愣愣的。后来他悄悄给我说是他小时候看书知道的，他师父告诉他的！”
吴掌柜听了，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从小宝的话语里他听出来吴子仁这次出去绝不是一般的陪孩子，而是有预谋的一次秘密行动。北京北面，大境门，坝上，驼队，把这些词语连在一起，吴子仁说的应该是张家口那个地方。
吴掌柜忽然记起来二十多年前和王老爷一块办的一项缺德事。当时他作为王老爷的大掌柜，还以为是护主心切，生生把吴子仁母子拆散！难道吴子仁知道他的亲娘是往北走了？他要去找他的亲娘？而知道这一切的唯有吴子仁的师父程半仙。
他抬眼看了一眼眼前的棺材，那里静静躺着的老伴儿，要强了一辈子，临了还为她的儿子没回来死不瞑目！大半生受苦受罪就为了保护这个王家独苗，到头来人家亲娘儿俩母子连心，还是偷偷去找了，你这里却要了性命，值不值得啊？这一切肯定是那个程半仙从中捣的鬼！他还不定是怎样鼓动着吴子仁去找他亲娘呢！要真是这样的话，吴子仁就不是走失了，而是有目的的有意去往北走了。
吴掌柜想到这里，就问吴之夷：“小宝，你还记得你爹的师父程半仙吗？”
“知道啊，怎么了？”吴之夷有些撑不住了，要睡了，不情愿的回答。
“他住在哪个村还知道不？”吴掌柜继续问。
“你说吧，有什么事儿要找他？一个算命的走街串巷的，得找找才行。”吴之夷有些瞧不起他爹，连他师父也烦！
“你要想知道你爹究竟是到哪里去了，找到他师父一问便知！”吴掌柜肯定地说。
“你老糊涂哦，”吴之夷有些鄙夷的看了一眼吴掌柜，“你以为一个算命的，能掐会算，能知道我爹在千里之外的北京什么地方？可别给人说出去，会笑掉大牙的！”
“我给你说不清，反正你只要把他找来问问，十有八九会知道你爹去了哪儿！”吴掌柜坚持自己的推论是正确的。
“我明儿个问问我娘吧，她说需要我再去。”吴之夷说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他这几天也是路途劳累，有些坚持不住了。
吴掌柜看到了，也就不再问下去了,省的让小宝再起疑心，就说：“小宝，你回屋里睡会儿去吧，我一个人守着。”。
吴之夷早就想这样了，不敢说而已，为奶奶守灵也是娘要求他必须要做的，是替他爹尽孝！自从他从北京回来，看到奶奶那样焦急万分的惦记爹的生死，他已经感到了愧疚。现在奶奶死了，他怀着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在王家大院里环顾四周，心情无比复杂。
一口棺材放在奶奶的屋里黑黝黝的支架上，就在屋中间，每当他游移的目光无意中落到这可怕的东西上边，看到它是那样阴森死寂，一阵寒颤立刻传遍全身，他差一点相信真的看见奶奶变成了一个吓人的身影从棺材里缓缓地抬起头来，把自己吓死过去。屋里又闷又热，还弥漫着有一股老人特有的味道，那种连空气也似乎沾上了棺材的气味。奶奶的一条破棉絮被人装满了干草，给扔在棺材底下凹进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跟一个坟头土堆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早上起来，吴之夷给娘说了要去找爹的师父，编了个理由，说吴掌柜让程半仙到家来，给奶奶做个出殡前的超度法事。
白露仙听了儿子的话，苦笑笑，摇着头说：“程先生他是个算命的，哪里是道门高僧？会什么做法事？”
吴之夷说：“昨晚吴掌柜说的，程半仙会作。”
白露仙听说是吴掌柜的意思，就相信了。临出门，白露仙还叮嘱吴之夷：“小宝，那个程半仙可是你爹的师父，你到了那里，要喊爷爷的，客客气气的把人家先生请到，是你的本事！”
吴之夷就去城北边的十里铺去找程半仙了，一路上还不服气，一个算命先生，叫他来，给他钱不就得了，哪里还有那么客气的事儿！本来就是封建迷信。
小时候他在东街教堂里看过天主教主给亡灵超度做的那一套，他进去里面瞧热闹的时候见过的。他心里笑话娘，自己编个理由就是当真了？到了十里铺村，吴之夷很快就找到了程半仙，他唯恐有事招惹是非，就一直躲在乡下家里不出门。
当程半仙听见有人找他，打开门一看，他认得小宝，是吴子仁的儿子，没等吴之夷开口，他先说话了。
“你是吴之夷，对不对？”程半仙认真的说。
“是是，你咋知道我的名字？”吴之夷显得有点诧异，他心里想，这都有一两年了没见过他了，何况我的大名还是爹给新起的，他就一眼看准我是谁，还叫出我的姓名，有点神奇。
程半仙就逗他：“我还知道你添了个小妹妹，对不？”
吴之夷吓了一跳，他都不敢进屋里了，这个叫程半仙的算命先生，怎么对我家的事知道的那么多？
“你偷偷去过我家？要不就是我爹给你说的！”吴之夷惊奇中质疑程半仙。
“是我推算出来的，孩子。”程半仙说着就把吴之夷拉了进来，“我要是没说错的话，你爹不见了，走丢了，是不是？”
吴之夷听了不由得大吃一惊，连刚发生的在北京爹走失的事儿他都算出来了！？他不由自主的点点头。
“我和爹到北京的第二天就找不见他了。”吴之夷说完，有些委屈，鼻子一酸，就哭出来了。
程半仙听了也是吃惊不小，怪不得吴子仁这么多天没回来，原来是真的走失了。一个瞎子到北京走丢了，那是不可想象的。他知道北京有多大，四通八达。
“你不是一起去了，都没找找着？”程半仙问。
吴之夷一听，哭的更厉害了，心里的委屈和苦楚再也憋不住了，他对着这个看来有些神叨的人再没有戒备，好像要从这里找到一些答案。
“我都着急病了！还在北京住院了，差点回不来！”吴之夷挺了挺身子，算是止住自己愤懑的情绪，“爷爷，你说我爹到底去哪了？他这一走不要紧，害的我奶奶死了！”
“你奶奶死了？”程半仙听了一惊，有些意外。
“前天死的，今天要出殡，我娘叫我来找你，请你给奶奶做个法事。”吴之夷没忘记正事，他只说是娘叫来的，没提吴掌柜。他是觉得既然是爹的师父，娘的面子大，好说话。
程半仙又是被惊了一下。这一连的三惊，使他感到了事态的严重。当初吴子仁临走的时候，在他面前的苦闷样子，程半仙看在眼里，就鼓励他出去闯荡一番，见识一下世面，增加社会经验的积累。没想到吴子仁这一出远门却是害了他，还要连累家人，闹出人命来了。他觉着自己是有罪过的，起码要事先预判出带来的后果，可以尽量避免的，不让愧对“半仙”这个名号！
“我去，我去。走，这就走！”程半仙说着就开始收拾东西，并问着吴之夷，“之夷啊，你娘怎么样？她没事吧？还有那个吴掌柜还在你家吗？你来找我，他知道吗？”
吴之夷有些诧异，这个算命先生怎么知道我家里的每一个人？还要问候吴掌柜？他对这个神秘高人有些敬畏。
“我娘说，你是爹的师父，还求你给我家里帮助。实话说，我这次来还是吴掌柜要我来找你的。他说有些事情只有你去了才能解决。”吴之夷回答。他尽量恭维着程半仙，想让这个高人指点解决远离灾难的方法。
程半仙听了一下子迟疑了起来，要说这个吴掌柜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也了解了他的为人，当年是维护主子为非作歹，如今是犹如丧家犬，苟延残喘度余生。
上次看在徒弟吴子仁的面子也算对过去的恩怨一笔勾销了。现在吴老婆子死了，按理说，或者凭交情，要是吴子仁在，要我去帮忙做法事，理所当然，可说是吴掌柜请他，说不过去的。不会是他还记恨我，对我又使坏，算计我吧？
程半仙想想，对吴掌柜也有些忌禅，入山不怕伤人虎，只怕人情两面刀。如今这动荡岁月，是非不分，躲之不及，窝在乡下才是最好的离世方式。他要是去了是非之地，如何是好？
程半仙想到此，就问了吴之夷一句：“吴掌柜对你爹还好吧？他在你家没惹啥事吧？”
“还好。他就是老了，啥事也干不成了。我奶奶死了他很伤心，所以叫你去的。”吴之夷说。
程半仙摇摇头，心里说恐怕不是这么简单。既然答应孩子说去了，他还是要去的。再者说，这个吴掌柜，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也掀不起啥风浪。
当吴之夷领着程半仙到了城里家的时候，王家大院里的街坊邻居正在帮着白露仙开始要为奶奶出殡了。
白露仙披麻戴孝，坐在棺材前守灵，接受四邻的吊唁。邻居见吴之夷回来了赶紧给他也披上孝戴，跪在灵柩前。
程半仙见都在忙着，也不说话，到了枣树下站着。
吴掌柜看见吴之夷回来了，再看见院里来了一个一只眼的人，马上就猜出来这个就是程半仙。他们二十多年不见啊，吴掌柜看着程半仙更显得狡黠危诈，老道持重。
“请问你是？”吴掌柜走上前去问。
“在下姓程，请问您是吴先生吗？”程半仙见有一个老头过来问他了，他不敢相认了。毕竟当年吴掌柜那是王家大掌柜，打扮的富态贵气。现如今他是个蹲过大狱的人，又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变化还是蛮大的。
“啊，是是，小宝把你能请来，看来还是子仁跟的师父好！快快，请屋里面坐！”吴掌柜说着，赶紧把程半仙让到屋里坐下。
“今日我老婆子要出殡了，她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希望她的亡魂走的安祥。在这新社会，都不兴这套了，可我总得对得起老伴儿，就烦劳您给她做个法事。要是子仁在的话，他也得给他娘办，当娘的为了这个儿子操碎了心！”吴掌柜说着，好像他对一个不认识的道士讲的，根本没把程半仙当成故人见面，抱有成见。
程半仙心里其实早就放下过去的恩怨了，可看到这个吴掌柜明显是故意怠慢他，而又显出陌生的热情，还是有些别扭。
“是啊，子仁出门了，你两口子没少操他的心！临老也没得上他的济。尤其你吴掌柜多关心他啊，让他从小没吃苦没受罪，还成了家，娶妻生子！”程半仙也不客气，就连讽刺带挖苦，说着反话，让吴掌柜听。
吴掌柜也不生气，只当没入耳，摆摆手，不知是不愿意听还是客气一番：“那都是子仁的命，谁叫他生不逢时，是不？谁都别怨。”
程半仙听了，也是无话可驳。看来这老东西都看开了一切，难得糊涂，再与他挣个高下没意思了。
“不过，我还是要问明白，”吴掌柜忽然接近了程半仙，“我老婆子本来没病没灾的，这子仁不知招哪门子邪了，非要跟着儿子跑大老远的北京，这不到那就走没了，害的小宝生病住院，再等回来时，我老婆子急火攻心说没就没了！你说，这个没良心的吴子仁到底去哪儿了？”
程半仙听了，就故意躲开了，用他的一只眼斜视着看吴掌柜，看来这个吴富贵这辈子真是没福气啊，总是操别人的心，与他何干？
“我知道，到关外找他的亲娘去了！说不定这会儿见到他亲娘正团圆高兴呢！”程半仙说话真是噎死人！
“让我猜对了吧！这龟儿子果然是去了。老婆子啊，你养了个白眼狼啊！亏你还操他心！”吴掌柜指着棺材，摇摇头，唉声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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