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最终还是没有见河灵最后一面。她如行尸走肉般地跟在知府后面，为河灵守灵，尾随在送葬队伍里，看着她的棺木放在陵墓里，看着她的棺木覆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黄土，垒成一座小山，山上立起了专属于她的大理石墓碑，上面刻着几个大字：“爱妻河灵之墓。”旁边用小篆雕刻着她的一生：“琉氏河灵，大梁七年嫁于悠州知府……勤勉公谨，贤良淑德，……”女子嫁了人，她的过去由这个男人亲手葬送，因此她的生平没有出嫁前的记录；她的一生倚靠这个男人，连她的死亡也摆脱不了丈夫的束缚，她的生平全在于这个男人的态度，喜欢了就贤良淑德，厌恶了连葬男人祖坟的机会都没有。可是，普天下的女子还是要找个男人一起共度此生。
不过几天时间，原本灿烂光鲜的知府梨花如一夜之间经了霜雪，瞬间衰老了，早前矍铄有神的眼睛蒙上了一层灰，好像有什么脏东西沾在了眼角上，连走路也不利索了，还得靠着身旁的家仆搀扶着，才能蹲在火盆旁。这也罢了，当他试图从一捆冥纸上一张张地取下来放到火盆里时，干枯的双手颤抖不止，哆哆嗦嗦地试了一次又一次，都揭不开薄薄的冥纸，最后他索性一次取出了一叠，不过几次，就烧完了。他连送他妻子最后一程都力不从心了，也许过不了几天，他就可以和妻子到地府里相聚了，还有他的儿子们。
十一紧接在白梨花后面，接过了一叠冥纸，一张一张地放在火堆上，喃喃自语道：“河灵啊，你说得对，我既不知书达理，也不温柔可人，万万配不起如今的玉卿。可是啊，你也知道，从我第一眼看到玉卿起，就认定了他是我今生最想欺负到底的人。小时候，想他只在我面前哭，想他吃饭睡觉时都怕着我，想他只能让我一个人欺负。长大后，想他所有不开心的事只告诉我一人，想我趾高气昂地安慰他，想我替他摆平所有的事。纵使天下人都认为，我琉十一配不上他，只要他愿意娶我为妻，纵使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辞。”北风乍起，吹乱了十一的头发，吹散了她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她仰起头，此时此刻始终阴霾的天空召唤了更多的帮手，大片大片的乌云如万马奔腾般迅速地聚拢起来。不过片刻的功夫，天空陆陆续续地飘起雨点来。天寒地冻的，晚上就下雪了吧。淅淅沥沥的小雨湿润了干燥的冬季，火盆里的火也一点点地失去力量，最终消逝在这璀璨万物的冬季，剩余的没有机会发光发热的冥纸紧紧地贴在了火盆内侧，再也烧不起来了。肖琦之早已为十一撑起了油纸伞，静静地站在她身边，一言不发，这一刻，两人似乎天长地久了。
白梨花最终打破了沉默。他颤颤巍巍地走过来，十一见状，连忙起身。白梨花缓缓地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翡翠琉璃珠子，细看之下，琉璃珠子内部隐隐透着个“琉”字。十一接过珠子时，还可以感受到白梨花的体温。他考虑了许久，决定物归原主。不过，他是再也不肯与十一多说一句了。他缓缓地走到山前，望着一马平川的悠州。这是他活了大半辈子的心血，临死前他想多看一眼。
一旁河灵的贴身丫鬟-瑞珠把十一拉到一旁，嗔怪道：“小姐与夫人心生嫌隙，连夫人最后一面都不肯见。小姐不顾当年情谊，夫人却是仍顾念旧情，多番嘱咐我一定要把这个琉家信物归还给小姐。小姐请收好。”最后一句，瑞珠压低了声音：“本来夫人昨日醒来，已经大好，我不过出去半盏茶的功夫，夫人就突然病情加重，撑了一刻时辰，就没了。小姐不觉得奇怪？”
瑞珠终于忍不住了，向十一透露这个重要信息。如晴天霹雳般，十一不可置信地看着瑞珠。瑞珠环顾四周，确定肖琦之听不见了，方说道：“夫人临死前，让小姐小心身边人……”
山头几棵青柏顽强地抵抗着寒风的侵袭，白梨花俯视着山脚下浩浩荡荡的人马，不自经地挂出了诡异的笑容。他抖着不灵便的双腿，挪到了河灵墓前。玉卿携着河灵，拿着卷轴走上来了。京城里来了圣旨。
十一只听得周边响起了鬼哭狼嚎的声音，紧随其后的是家仆对抗冽冽寒风的破锣声：“老爷殡天了。”白梨花的额头磕到了河灵的墓碑上，汩汩的鲜血沿着墓碑上深陷的刻字流了下来，滴落到河灵的墓地上，渗透到河灵的棺木上，烙在河灵的心坎上。他是死也不肯放过河灵的。
十一看着瑞珠扑到白梨花身上连哭带喊的，其他家仆们也嚎丧地惊天动地。十一的心口渐渐地凉了下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宠辱不惊的玉卿，一动不动。玉卿到了坟前，展开圣旨，上面不过是皇帝慰问白梨花的丧妻之痛。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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