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小姑姑，小五最先想起的就是村西头公社里的电影幕布。那时看的什么电影已经完全没有记忆，但幕布前一排排马扎和小板凳从未被时间擦掉，那么清晰那么完整。而小姑姑背着小五从奶奶家木色大门出来，一手拖住小五屁股，一手熟练地插上门栓的样子，大概这辈子小五都不会忘怀。插上门栓，小姑姑总是屈一下双膝，再弓一次背，使一股劲儿，把背上的小五稍稍往上一颠，小五的一双胳膊紧紧绕着小姑姑的脖子，而屁股不偏不倚回落在小姑姑不那么大却非常有力量的双手上。之后，小姑姑会迈开双腿，风一样跑向巷子西头，公社就在那里，小五和小姑姑脸上的肉肉都在奔跑中有节奏地颤抖，她们的齐耳短发像是明白空气流动的力量，跟着一晃一晃，有时小五侧着头，小姑姑的头发会晃到小五的嘴里，那美丽的时光。依稀记得小五和小姑姑也会为出地的三叔叔和四叔叔占位置，所以背着小五奔跑，对小姑姑来说该是奔向欢乐，可也是任务吧。
如今想来，小姑姑的双手和背，是小五这辈子拥有过的最安全的地方之一吧。
如今的小五，人近中年，可身体和心理却跑得比年龄快，生活早已进入了中年。每周定时要打电话问候双方的老人，叮嘱他们吃好睡好，增减衣物，再让自己的小姑娘跟老人们聊聊。老人们周周盼着小五的电话，怕只是想听到小姑娘叫一声爷爷或是姥姥吧。电话里，小五甚少问起老人们需要不需要钱，一是双方老人们都有退休工资，生活有保障；二是都市里的小五一家为了小姑娘的教育投入了近半数收入，着实没有更大的力量去在金钱上顾及他人，所以小五只在逢年过节一次性准备应时的礼物和不大不小的红包带回家“孝敬”老人们。比如：端午节有小五丈夫公司给员工的粽子，有时粽子里包得奇奇怪怪，小五总是留着带回家，让一辈子都只吃红枣粽子的老人们尝尝；中秋节有小五丈夫收到的这样那样的月饼礼盒，茶叶礼盒，水果卡；春节有小五丈夫公司发的成箱蔬菜水果，偶尔有朋友送些肉类……老人们却也开心得到处炫耀，而小五却自知做得不够好，每每小五心里想：不知道自己得小姑娘长大后会不会活在更自我薄凉得情感世界里，越来越只顾自己的生活，忘却了我们最初的情感力量。
这几年，小五也甚少主动给奶奶和三叔叔打电话，总是在忙着自己的小家，反倒是奶奶会时不时给小五打视频电话。90岁的奶奶坐在炕上，摸着手中的老年机，先用右手手掌擦擦手机，再按照小姑姑教的方法，拨通小五的视频电话，可是小五有时在小姑娘的钢琴课上，有时在陪小姑娘游泳，总是没能接起来，奶奶就一直打，曾一次，小五回到家，安顿小姑娘上床睡下，黑暗中打开手机，看到了未接到的奶奶打来的26个视频电话，黑暗中小五扯着被角擦着不争气的眼泪，身体却一动不敢动，怕惊醒躺在不远处快要入睡的小姑娘。
30岁以后，小五开始羡慕小姑姑，遇到和自己脾性相投的小姑父，为人不争不抢，兢兢业业，在一座小镇过着不卑不亢的小日子。今年，他们的儿子也已经参加工作了，可小五见过了家里其他人们因为利益撒开面子大争大吵的样子，却从未听过小姑姑和小姑父抱怨一下，他们总是安静地坐着，听着，不去抢话也不去争吵，甚至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静静地干活儿。
这些年，在奶奶庇护下的大家庭里，小姑姑和小姑父受过多少委屈，小五不曾全部看在眼里，但她却真的不曾从小姑姑和小姑父那里听到对任何人的不满意，反而，他们用他们自己的力量呵护和关心着家里的所有人。小姑姑的家走到奶奶现在的家，大约15分钟。每周小姑姑隔天都要去奶奶那里，带些新鲜蔬菜水果，面条主食，帮奶奶剪指理发甲洗澡，待洗好衣服晾在院子里，擦好地板煮好小米粥，再赶回家操持自己的一切。小五外出读书后的寒假，只要回家便都是呆在奶奶那里，她曾见到小姑姑洗过的衣服，整齐地晾在绳子上，寒冷逼着衣服冒气，三两分钟衣服就被冻得邦邦硬，小五很喜欢隔着窗子看小姑姑晾衣服。
小五的记忆最愿意飘回到最初村里的奶奶家，那里有着她无数的快乐时光。夏天，奶奶和爷爷睡在西厢房，小五和小姑姑睡在东厢房。小姑姑会挨着西墙睡，因为那里她可以够得着灯绳，小五想要下地小便时，小姑姑先说：不慌，姑姑给你拉灯。第二天清晨，堂屋里爷爷奶奶得脚步声会叫醒小五和小姑姑。
有时，起床穿好衣裳，小姑姑趁着奶奶做饭的时间带着小五去往巷子东头的山沟里，去采花。那是一种生长在西北野地里的紫色小花，指甲盖儿大，但却在原地一片一片蔓延，紫色又密集的小花瓣，簇着白色的花蕊，花蕊的最中间还有一滴金黄色。小小的绿色花叶一片一片，被沟里的土灰覆盖，不是雨后真的看不到翠绿，有时一大片绿叶只拖着三两朵紫色的小花。小五和姑姑拿着蛇皮口袋，排开走，一下下连根拔起丢进口袋。回到家，把那些花倒在东厢房的窗台下，待早饭后小心地把根剪掉，留下最好看的叶和花，晒晒。直到晒干，小姑姑会跟小五一遍又一遍地拣去里面的杂草，泥巴，烂叶什么的，最后一手拿住花，在另一只手上轻轻地抽打，确认干净了丢进奶奶编的秸秆盖帘上。之后几天，小姑姑会带着小五把家里待客的枕头拿出来拆开，倒出枕芯里的荞麦皮，把一把把干透了的紫色小花丢进去搅拌均匀，重又装进枕芯，缝好，晾在东厢房靠近东墙的地方。当然，最让小五开心的是她和小姑姑的枕头里也会装进小花，午睡时，小五不舍得把枕头枕在头下，总是搂在怀里，生怕那花香一下子就逃走。
整个暑假，小五日日都是闻着能飘出花香的枕头入睡的，那时梦里一定也都是幸福吧。小五带着自己的小姑娘在都市里逛公园的时候，时常想要找到那种小花，她想告诉自己的小姑娘自己的幸福时光，可她从来没有遇到，从来没有。小五想：若有一天遇到那曾经布满她童年的紫色小花，她要把这故事讲给自己的小姑娘，她也要跟自己的小姑娘做一模一样的事情啊。对，小五说的紫色小花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地菊菊花。
依然是夏天，雨后的时光。下雨时，小姑姑带着小五趴在东厢房的窗台前，看窗外爷爷小菜园里的一切：早上刚刚开出的小黄瓜花是不是被雨打落？菜畦边上的小葱叶怕是又要被泡在泥里边！菜园边奶奶的酱瓮有没有盖严？……雨一停，小五和小姑姑不约而同地跳下地，套上塑料凉鞋，抓起早就准备好的蛇皮袋，又朝巷子东边的土沟里跑去。沟里到处是泥，小五和小姑姑的鞋子早已加重了半斤，客她们还在奔跑，跑到沟里的一片缓坡，在哪里时常有羊倌儿放羊，浅浅的草皮上到处是飘着臭味的羊粪堆儿。小五和小姑姑专门在羊粪堆儿附近的草皮中寻找，寻找一种黑嘿的，软软的，像极了木耳的东西，那时小五叫它地皮菜，后来也听别人说叫地耳。回家时，可能袋子里只有一小把，但小五和小姑姑的心情像是满袋子都是地皮菜。到家，又是一番收拾，捡杂草泥土，清洗清洗清洗，之后就是晾晒，快要干时继续清洗，又是晾晒，直至肉眼可见的干净。每每那时，小五和小姑姑就都知道第二天的早饭会是什么，奶奶会蒸地皮菜豆腐韭菜粉头包，满满两大笼。蒸好，奶奶倒在盖帘上，拖在腰间，从里院西南角的小厨房送去正房西厢房炕上的方形红木桌上，小五和小姑姑追在后面，不知道是在追奶奶，还是在追包子的清香。
冬天，寒假。小五最不能忘怀的是冬天奶奶村里的雪，那么白，那么大，真实地鹅毛一般，整个院子都是银色的世界。现在想来，小五觉得那时不太关心奶奶院子以外的世界，仿佛只是奶奶家院子上的那片天在下雪。雪下它的，小五和小姑姑就在雪中奔跑，两边菜畦中间的空地被小五和小姑姑跑出各种图案，雪继续下，图案被覆盖，她们就继续跑，像是在跟雪比赛一样，有时跑到黑天也没赢得了雪。第二天一早，雪停了。奶奶做饭，爷爷伺候牲口，小五和小姑姑拿着超出身高一米的扫帚扫除一条条小道，有的通往小厨房，有的通往外院的碳房和茅房。条条小路连接起来，从天上看一定像极了小五一样正在努力生长的树木。堆雪人是爷爷的强项，小五和小姑姑只负责用簸箕递雪，终了，爷爷会把扫地的扫帚插在雪人的腰间。那雪人时常是堆在奶奶酱瓮的旁边，许是爷爷故意的，让村里静悄悄的深夜里，雪人和酱瓮可以互相为伴。
还是冬天，村中央的沟。农田集中的地方有一条奇深无比的沟，人们叫它西沟。沟里夏天落雨水，过洪水，冬天结冰。小姑姑带着小五去找她的小伙伴，一行人追着跑着去往西沟，在沟里打冰出溜儿，西沟里孩子们的欢笑声撞到沟墙上，又折回来，响彻整个村庄。这样的日子，时常回家后小五和小姑姑都差一点点湿透，这样的夜里小五和小姑姑先不去东厢房睡觉，呆在西厢房爷爷奶奶的被窝里，听坐在炕头行李上的爷爷讲故事，而奶奶坐在地中央的炉火旁烤着小五和小姑姑的棉衣棉裤棉鞋。有时炉火中的一块大碳烧完，上面的碳轰一声落下的声音会打断爷爷讲故事，而炉火映着奶奶的脸和粗糙的双手，真好看……
小姑姑和小五站在一起，都有胖胖的脸，厚厚的眼皮，大大的双眼皮，齐耳的娃娃头。她们一长一幼，一大一小，一高一矮，确实童年最好的玩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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