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叔结婚前，也是像如今的年轻人一样摆了订婚酒的。订婚酒是在小五家办的，爷爷奶奶被接到了县城。
小五清楚地记着那天。深秋，风很大。爷爷穿着藏蓝色的上衣，戴着藏蓝色的帽子，一双黑布鞋。而奶奶穿了小姑姑买的白底小蓝花儿的确良衬衫，外面套着灰色的外套。奶奶脚上的新皮鞋，小五更是忘不掉，那鞋是差不多自打小五记事起就有的，黑色的油亮的，有一点点后跟儿的小皮鞋。奶奶说那是小五爸爸从部队复原回家工作后给奶奶买的，只在买来后奶奶试穿了一次便被奶奶锁进了东厢房的大洋相里，有时奶奶打开大洋相取其他重要物品的时候，也会把小皮鞋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炕上端详，端详后又小心翼翼地一手抓起，一边走向洋箱一边用另一只胳膊的袖子擦擦鞋面。三叔叔订婚酒那日是奶奶第二次穿，可是奶奶穿着那样漂亮的小皮鞋后却好像不是很会走路了，就一直坐在小五家外屋的炕沿儿上，一只脚垂着够不着地面，另一只脚半蜷着放在炕沿上，双手不停地挫折食指的骨节。
奶奶就坐在那里，像是去走亲戚做客一样。爷爷还是话不多，但却坐在炕上方桌的正面，因为爷爷是家里的男主人，要上坐，爷爷左手边是尊位，自然是爷爷亲家公的位置。爷爷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给亲家公倒着水。亲家公的旁边是他万般真爱的女儿，再是亲家母。三叔叔并没有坐在奶奶的那边，而是乖巧地坐在了亲家母的旁边。方桌另一边奶奶和爷爷的中间，是小五的老爹和爸爸。所有人就这样坐着，小五和弟弟在院子里玩耍，偶尔进来看看，弟弟蹭到方桌附近的炕沿儿旁，想要从大人们那里得到一两块糖，小五也都会很懂事地把弟弟拉开。里屋只有一个人在忙着便是小五妈妈，她盘着头发，系着围裙，弯着腰，俯身在低矮的灶台旁洗菜，切菜，炖肉，包饺子……灶台里火红的炭火映着她的脸，脸上滴下了汗水，但她却开心地哼着歌儿，歌声在电风机的呼呼声中小得可怜。
小五妈妈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很久。自从知道三叔叔要办订婚酒，她就开始忙乱，晚上找巷子里相好的姐妹们来家里压土豆粉，炸豆腐，包喜糕，白天各种炖鱼炖鸡炖牛骨头，炖好用小袋子装好，拿到隔壁赵姨家冻在赵姨家的冰箱里。她太开心了，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叔子要办订婚酒了，她比自己的亲弟弟办喜宴的时候都开心。忙到晌午，小五妈妈把各种炖肉炒菜好吃的都端上了桌，小五爸爸开了白酒，两家人举杯庆祝的声音像要冲破房顶，而小五妈妈站在外屋地的中央，解下围裙，这才伸直了腰。饭间，放桌上摆满了十冷十热，炕上已经挤满了两家的主人们，小五和弟弟挤在老爹和爸爸的中间夹着喜爱的食物，并不知道大人们在说些什么，而小五妈妈一直都没有上桌。她解下围裙，先是理解性地跟亲家寒暄，大家快吃，饭菜凉了，菜不够再上，里屋还多，之后便又回到了里屋。她找到空盘空盆儿，装上肉菜喜糕，再抓一把喜糖，先去往隔壁赵姨家，一是感谢赵姨的冰箱，二是按照巷子里一家有喜家家沾喜的习俗，把小五家的喜送到巷子里的每一家。
就这样，炕上放桌前，两家人吃着喝着说着笑着，话不多的小五家男人们全靠小五奶奶在镇场，而亲家公也是和小五爷爷一样的温良，只有亲家母，似乎比小五奶奶更厉害，小五记得最清楚的是她一边吃饭一边抽烟的动作。秋天的太阳慢慢西下，那天的喜饭吃了好久好久，但小五的妈妈始终没有上桌，似乎也没有吃上一口。
这世上怕是除了小五和小五爸爸，没有其他人知道就在三叔叔办订婚宴的前几天，小五妈妈跟小五爸爸吵架，被小五爸爸一把推倒在里屋的灶台旁。她就躺在灶台旁，没有起来，流着眼泪，绝望。小五和弟弟害怕地躲在外屋炕上，小五搂着弟弟，用枕巾盖着弟弟的头，双手捂着弟弟的耳朵。第二天一早小五爸爸用自行车拖着小五妈妈走了，也只有小五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弟弟是不懂的！一前晌，小五都会拉着弟弟的手坐在巷子口的大石头上，望着早上爸爸和妈妈去的方向，盼着，盼着，盼着他们回来。那次，又跟以前一样，小五拉着弟弟的手盼回了爸爸和妈妈，日子又恢复了，就要到三叔叔办订婚酒的日子了。
有了自己小姑娘后的小五，想起跟着爸爸走了又跟着爸爸回家的妈妈，小五在心底明白，妈妈是因为心里有小五和弟弟，她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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