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晚间，程元振投帖拜见当夜不用当值的鱼朝恩。
及至随下人入鱼府，便于会客厅见到正在练字的鱼朝恩。
鱼朝恩爱看书写字这事，众人皆知：他的个人藏书已可说是这个时代最多的人，他自己府内有一个专门的“阅思楼”，说的就是要通过不断阅读来增加知识、学识、从而学会思考、学会从不同的角度看问题、要不偏颇、不刻板的意思，阅思楼内有古今藏书不下数十万卷，当然其中不乏各地乡绅或士族或朝中想攀附之人进献的祖传的（强取豪夺）历代孤本；加之这些年查抄了不少高门大户、达官显贵的家，鱼朝恩一向是将其中金银锦绣大都赏赐给属下，但绝不会放过漏掉哪怕一纸一笔的即是书法、善本、拓本、碑贴等。虽然其人平时不苟言笑、惜字如金，但依然有“有笔必字，无书则鄙”等语留下。
程元振和鱼朝恩在朝中算是既友亦敌，从职位方面来讲：二人都是大太监、都有监军之权，因此可以算是竞争对手；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李辅国。
李辅国因拥戴之功进为尚父、司空兼中书令后，从此后居功自傲，异常狂妄跋扈。气焰嚣张到曾对代宗皇帝说“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实际上让代宗把军国大事都托付于他。这对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真龙天子代宗来说，真的可以说是气到内伤，但偏偏不能明面上把他怎样，毕竟人家真的是从龙首功，没有他李辅国，你代宗还真是骨头渣可能都没有了，人家越王做皇帝不香吗？所以不能从明面上处置他，还得捧着哄着，称“尚父”，这不就是再生父母的意思吗？功臣得赏！不然以后谁还会为你这皇帝做事？
这道理皇帝当然明白，所以每天捏着鼻子也得管人喊“父”，但关键这个父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什么“大家但内里坐，外事听老奴处置。”就问人家这正当盛年精力旺盛的皇帝啥都不管，就你这老匹夫操劳？哪怕是个孝子也不能这么干啊对不。
所以，所以说所以，做人须谨慎，尤其是做皇帝“尚父”的人，古往今来就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理由不是特别清楚吗？扶持上了皇帝，人家年纪还小的时候也就罢了，要你喂要你管要你骂要你打，但人家长大成人了、一国之尊了，再这么着那可万万不行。就是泥人也有三分脾气呢。你看看这些“尚父”们，哪个有半点尊重我们的天子呢？
人嘛，当然是讲感情的动物，但，也不能把感情消耗光了不是？
不然，灾祸转瞬就至。
所以说，这世界到处都是聪明人，这不就有一个：程无振。他也是被李辅国当成政治首敌天天欺侮得想跳楼，最后楼没楼，心一横、跑去找皇帝诉苦、彪泪、一哭二闹三上吊、拉帮结派了，没成想：嘿！皇帝也正想这茬呢，不正愁满朝都是李辅国的人、手边全无帮手呢吗？真是欠瞌睡碰到送枕头、一拍即合。当然，这俩人也怕己方人员太少不够看（威吓不了别人），还得再找帮手，于是，鱼朝恩便和程元振一起，执掌禁卫军。
这下军权到手，皇帝腰杆立马硬了，一下子就脸不红气不喘老寒腿也好了，立马解除了李辅国行军司马跟兵部尚书的职位，这还不算，为了不天天叫爸爸，干脆铺盖一卷送李辅国出宫了。
干净利落，完美。
而最最有意思的是，这时候满朝都变成了聪明人，从前没有一个人敢忤逆李辅国半句，现在也同样：没有半个人为李辅国说句话、求个情。包括他的什么故旧、义子、爪牙、狗腿之流，集体保持了沉默。
尴尬、实在是尴尬。
而李辅国天天听皇帝喊爸爸，就真的把自己当爸爸了，还一直以为皇帝让他出宫是怕太平日操劳太累了，所以在家休息几天，真是体恤、真是感人，必须表扬！
然后按照惯例，李辅国上书求辞职：一想到满朝的事情没人做、整个天下没人管、这混乱的局面没人收拾，就知道皇帝必定要哭着喊着求他回去，那他是必须要拒绝再三、拿够了乔才能回去的。不然这孩子记不住谁是爸爸！
然而。就像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说分手，哪怕再委婉、理由再堂皇、再温柔、再留恋、再不舍一样，那些都没用，真还有感情不会提分手。会使欲擒故纵这种招数的，那往往是更可怕的结果，还不如干干脆脆、真真实实地说分手，不爱就算了。好好痛苦、好发痛哭、好好痛过，再放下，也是一段人生嘛。
所以代宗皇帝并没有欲擒帮纵，他只想鼓掌叫好，于是准奏。
立刻。
李辅国没想到、也没防备，就这么兴兴头头的一大清早去他去了无数次的地方：中书省上班，继续当他的宰相、他的“尚父”。
然后就被拦在门口，再也进不去了。
尴尬，实在尴尬。
今日程元振来找鱼朝恩，那是因为他看出来了：天子已经极端厌恶李辅国了，厌恶到听到这个名字、看到弹劾他的奏章、闻到曾有过他的空气，都忍受不了。
不是那句话说了吗？爱你时，天南地北都有空；不爱你时，你哭是错笑是错说话是错道歉是错呼吸是错、连活着都是错。
天子就是希望这个人消失。
麻溜的。
鱼朝恩是谁？天子身边第一高手。暗杀这种事，不找他找谁？再说，这样一来就属于深度绑定，以后万一有什么事大家都有份、这样大家都放心嘛。
鱼朝恩也没有多说半个字，只是搁下了笔，净了手就去了内间，换了一身纯黑衣裳就步行出门了。
程元振便捧着茶杯，笑着看鱼朝恩写的那些字。
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鱼朝恩就回来了。
包着头颅的布袋交给了程元振后，他换去了黑衣出来后复又净手，这次洗得十分仔细，净完手后又铺开了笔墨，继续写字。
程元振便提成布袋、笑着告辞了
“右臂已斫，弃。”他未抬头只说了这一句。
后人一直都疑惑为什么要砍掉李辅国的右臂，笔者大胆猜测必与皇帝有关，说不定是李辅国自言与皇帝有旧呢？或者虽死于李辅国之手但之前一直合谋共事的张皇后、也很有几分不可言说；这种事当然不能外传，唯有砍了。
而皇帝之后的行为更可见他对李辅国的极端厌恶：把他的脑袋扔到厕所里，然后用木头刻个假脑袋下葬，谥封为太傅，位阶不可谓不高，可惜名“丑”，也是相当有水平的说。
皇帝说他丑，谁敢不服？
想当初张皇后临死之前的这句话，正是应验：“今日之我、亦是明日之你！覆灭转瞬即至！你且记着，我咒你生身死后皆为污浊不堪、受千万人矢淋溲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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