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宫城内。
今晚的月色看起来有些憔悴，若使劲盯着看，甚至还有些坑洼。
许是最近天下不怎么太平，搅得天上人间都不得安宁。
扎着总角的小女童是没有资格赏月的，华灯初上就已经被拎回去洗漱了，至于外面的热闹，那不过是城墙外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在叫嚷而已，就算那天不小心漏进来，也会有大人去解决，总归轮不到一个小孩子家家操心。
阿娘总是说：“等你长大自己当了家，就没这么好的日子过咯。”
她千想万想，也想不出长大的一丁点不好，除了事事可以自己做主，还可以做别人的主，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能说没就没呢，等她长大了，可绝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不仅要给自己做主天天吃炒红果，养一群小猫小狗，还要给小猫小狗做主他们天天都有肉吃。
光是想到有吃不完的炒红果，长大就是件十分值得期待的事情了。
城墙另一边又开始吵嚷了，今天似乎比以往更近一些，声音也更大一些，不过几个月下来早就习以为常了，就算天塌下来她也照样睡得着。
上京宫城外。
太阳刚刚落下去半刻，他已经有些等不及了。
前面的人一波又一波得卷起来，又一波一波得落下去，死的死，没死的更难过。
总算几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都还活着，虽然有的受了重伤依然还坚持，能硬撑到几时就得看天命了。
发动夜战，是他们这些人唯一的出路，这座城墙像是天神所驻，想撕开一个口子比登天还难，即便如此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只要能冲进这座墙，就意味着还有希望，否则城外所有的人，包括他自己，只有死路一条。
城墙根下尸横遍野，最下面的那些都已经开始腐烂发臭，被老鼠苍蝇啃食的面目全非，方圆百里的黄鼠狼可能这辈子都没开过这么大的荤，胆子大的白天就跑出来酒池肉林，头顶上盘旋的秃鹫，像是在为这场饕餮盛宴伴舞助兴。
“你听，里面好像又在摆宴了。他奶奶的，自从小金钏被他们掳进去，天天都是如此，白糟蹋了一副好嗓子。”说话的人是他玩得最久的伙伴之一，为数不多没受太重的伤的，边说边向地上碎了一口，狠狠盯着严丝合缝的城门，眼神倒看不出是憎恨还是嫉妒。
他没有心情应付伙伴的牢骚，抬头看了看还有些余温的天，也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到头。
想起小时候，每次和兄弟玩闹过了头，都有阿爹和阿娘站出来打这个屁股，抽那个嘴巴，自己只要站在哪里等着被安排就行了，不需要有任何动作和语言，忍着别哭就行。阿爹说“男子汉掉眼泪，一辈子没出息。”
如今阿爹阿娘的坟头草应该又长得很高了吧，也不知道还没有机会回去再给他们上柱香磕个头，想到这里他又笑了，自己的坟还不知道有没有人给埋呢，今晚就成为城墙下那些过街老鼠的杯中酒盘中餐也说不定，能留具全尸已是万幸了。
十五年后……
街上熙熙攘攘比平时更热闹了十倍不止，年轻未出阁的姑娘们早早就换上了过年都舍不得穿的衣裙，施了花钿粉黛，抹了嘴，匆忙往城楼方向赶，家里条件好些的一早就吩咐家里的仆人去占个好位置，等到时辰快到的时候再乘轿子慢悠悠得荡过去。
普通人家得姑娘只能摩肩接踵得挤在后面，虽是清明刚过去没几天，空气里还是免不了弥漫着一股湿淋淋得酸味，要是涂了香膏的女孩子出汗，那就是罪加一等。
三个月前城墙里就放出消息，二月三十，新帝和新后要在城楼祭天，以告慰十五年前在那场空前绝后的瘟疫中，惨死在城楼下的百姓，据说新帝的妹妹“棠煌长公主”也将在城楼月台献舞，全国各地的文武百官都要前来观摩，最偏远的官员从接到消息就要出发，紧赶慢赶三个月刚好赶到。
老一辈的人对那场噩梦般瘟疫大都闻之色变，年轻一代里活下来的，在当时最大也不过三四岁，加上久无人提早就快忘光了，刚进入青春期心理都是那些含苞待放的事儿，对于他们来说，此次祭天大典告慰亡灵事小，公主献舞才是正正经经的大事，到时候全城的少男少女都会凑到一起，虽说公主殿下金枝玉叶只有远观的份儿，但是叔父二姨邻居家的妹妹还是可以攀一攀的。
待字闺中的小姑娘，没几个见过这么大阵仗，连着几天都没睡好，提前两个礼拜就开始准备信物，心里还盘算着：一个信物还不够，得多准备几个……香包香囊太常见了，到时候都分不清哪个是谁送的，得想点跟别人不一样的，不如雕个痒痒挠什么的？还实用些……
终于到了祭天大典这一天，金鸾北桥街卖脂粉的穆二娘被养女穆芸拉着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虽说自新帝登基这几年百废俱兴，工商农户手里多多少少也存了些先前用来装点门户，脂粉铺的生意渐渐也好了起来，虽然招了几个伙计，但也总归不如官宦人家财大气粗，雇不起轿子就只能跑着去，但是今天路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穆芸看着城楼下乌泱泱排在走在自己前面的人头，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看着跑两步就要停下来喘口气的穆二娘，忍不住催促道“阿娘你可快着点吧，再晚连公主的影都要看不见了，哎？那不是徐家三小姐和大少爷吗？”穆二娘顺着穆芸的眼神往街上最大的酒楼看去，酒楼名叫解鹤庄，二楼沿街的宽大阳台上，一对身着华服的男女一面品茶，一面漫不经心扫视着各路人马，和楼下疲于奔命的人群隔成了两个世界。
穆二娘看着楼上的少年出了神，没有听到穆芸在旁边嘀嘀咕咕得说徐家这段时间生出的各种八卦，什么三小姐曾和新帝两情相悦，打算过段时间就接进宫，但是新后不肯，哭闹着如果接她进宫便要新帝废后，只因新后的哥哥于新帝有救命之恩，万万没有为了一个嫔妃就废了皇后的道理云云……只听到穆芸突然惊呼一声“坏了！”不等穆二娘反应，抬腿就往回跑……穆二娘倏一回神抓住她手腕问：“你干嘛去？”穆芸一把挣开边跑边回头：“给卢澄哥哥绣的荷包忘记带啦！”穆二娘怔了怔，这卢澄住在隔壁巷子里一座破败的寺庙里，自小也是无父无母，穆芸几年前在小河边玩耍时一眼看上，回来哭着喊着求二娘收养他，穆二年那是胭脂铺刚刚起步，日子过得也富裕，就点头答应了，没想到卢澄这孩子竟是个硬气的，说自己有爹有妈，只是不知道在哪，怎能再认他人为母，穆芸求了几天无果也就作罢，从此只是没事儿就跑到寺庙去找他，后来卢澄渐渐长大了些有了力气，就被港口一位好心的船老板招去做了渔工，港口遥远，没有马，从此两人想见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穆二娘看着穆芸跑远的背影，思躇片刻转身上了解鹤庄的二楼，这个地方不是平民百姓能消费的起的，一杯茶的价钱抵得上穆二娘和穆芸一个月的花费，再加上今天祭天大典，全城的商贾贵胄都跑去前排看热闹了，因此整个酒楼除了徐家的两位少爷和小姐只有零零星星几位散客，看衣服配饰应该是西域来的富商，因此穿着平价缎面的穆二娘进门时，伙计都没太注意，她倒也无所谓伙计是否把她放在眼里，径直上了二楼阳台，挑了一个离徐家少爷不远不近，刚好能看清他的脸又不容易被察觉的地方，假装东张西望，不时瞟一眼正和妹妹品茶说话的徐大少爷，这样尖锐的笔锋，凌厉的眼神，嘴角似有似无的一抹笑，偶尔还喜欢微微皱一下眉，这样好看的男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穆二娘看着看着就陷入了回忆里，突然被店伙计打断：“客官安康，咱们这里须得喝茶才能入座，您看看来点什么？”说着递过一本枯叶素色，触感如绸缎一般的茶水册子，里面用极细标准的楷书写着店里所供的茶叶和一些菜品，但是并未标注价格，毕竟凡是来儿吃饭的，无论宴请还是自用都是不差钱儿的，甚至常客吃完喝完签单即可，这样一来可以显示主人家的尊贵和讲究，二来受请的客人点餐时也不会碍于价格而显得拘谨。穆二娘几年前曾来过这里，大体知道这家店的价格，看着茶水单上的茶叶，咬咬牙点了一壶极品毛峰，店家伙计是受过专业训练的，虽然心里不由得诧异了下，但面上丝毫看不出来，收了茶水单道了声“夫人好品味”，施了礼便退下了。
不一会儿功夫，伙计端着一套精致的茶具，白璧无瑕的瓷器透着温润的光，连托盘都是金丝楠木，上面雕的虽是常见的梅兰竹菊，但一看就是名家手笔，不同于市面上花里胡哨的流通货，寥寥几笔精准有力，把竹子的铿锵、梅花的圣洁、兰花的清雅和菊花的清贵都表现出来了，伙计将茶具放在桌上，慢慢转向取茶器正对穆二娘右手的位置，欠身准备告退，却听穆二娘轻声唤了句：“回来”，伙计狐疑转身，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夫人吩咐？”穆二娘拿起茶馆晃着里面的茶叶，头也不抬得问：“你们这茶有问题。”
本来无心在意这边的徐大少爷和三小姐听到这句也都一愣，解鹤庄世代制茶，经历了不下五位皇帝，向来以高品质茶叶闻名，制茶用茶之讲究甚至连皇宫里都不及，这样一个普通的夫人居然说这茶有问题，这事儿着实有趣，徐家两位常年身居宅院，平日里少见这种市井热闹，此时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等着穆二娘发作。
店家伙计显然也是没少遇到过挑剔的客人，挑剔一顿无非是为了展示自己在茶道高明，不足为奇，于是仍端着一副不卑不亢的姿态，微微欠身：“奴家愚钝，这茶又何不妥之处，还请夫人示下？”，穆二娘知道徐大少爷的目光正看向自己，嘴角微笑冲伙计道：“你倒是说说这茶是什么来头？”伙计直起身郑重介绍：“回夫人问，本店的茶全部来自歙州黄山高峰上，每年只在清明至谷雨期间采摘一次，只去茶树芽尖上的一芽一叶，一路低温运至京城，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保持茶叶的风味，不知夫人是否满意？”穆二娘挑了挑眉，并不看他：“你说的不错，却漏了一点，极品毛峰须得当天采摘当天制，绝不能隔夜，你们是老字号，这么简单的道理也不明白？还是仗着自己店大就敢欺客？卖的这么贵，竟还是陈茶，解智权这老家伙若是地下有知，恐怕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伙计听到“解智权老家伙”几个字吓得手一抖，解家第四代当家人解智权以严肃苛刻著称，年前刚刚过世，被世人皆敬称他“解老爷子”，眼前这位夫人看着衣着普通，但头上那只玉钗和腕上配套的手镯显然不是平常人家的俗物，墨色浓稠的像一双深邃的眼睛直勾勾得盯着你，举手投足之间也都透着规矩，皮肤虽不比少女娇嫩，也是保养精致才呈现出这种光泽，年轻伙计思蹰片刻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屈膝致歉跑去找掌柜。
坐在一旁看了半天热闹的徐家大少爷忍不住好奇：“夫人好见识，竟能一眼辩茶，斗胆敢问夫人尊名？不日还望能向夫人讨教一二。”穆二娘看着眼前英气风发的少年，淡淡一笑道：“妾身只是个无名之辈，贱名恐污少爷尊耳，徐大少爷还是不必知晓了。”听到穆二娘说出“徐家”，不等徐大少爷回答，旁边的徐三小姐立刻警惕起来：“你如何认得我们？”
飞卢小说网 b.faloo.com 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优质火爆的连载小说尽在飞卢小说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