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再景从儿子手中接过信,打开灯看了一遍,紧锁的眉头渐渐展开,他稍微松了一口气。
这封信是绑匪扔进院子里的,说张家的马车和药材连同车夫都在他们手里,索要两千块大洋,注明不要纸票,明天晚上三更时分,在南二十里铺村口的那棵歪脖子柳树下,一方交钱,另一方放人,并警告张再景不准报官,若是发现有官兵埋伏,人质就别想活着回去。
“看来那几个车夫还活着,绑匪要钱就好办了。“张再景说。
“可这大节下的,城里唯一的一家银行也关门了,到初五才开门呢,可绑匪就给我们一天的时间,到哪儿去凑这么多现大洋去?”张桂心不无担心地说。
张再景小声说:“这件事千万别声张,绑匪无非是要钱,人命比钱重要得多,只要人活着,咱们给钱就是。这不,因为过年用钱,咱家医馆里这个月的利润没有存银行,都在你娘那里保管,加上赵家正骨馆的,应该有不少,不够的我明天一早再去你姑母家凑点,他们家开油坊的,年前正是赚钱的好时候,估计家里会有不少钱,只是现在都使用纸票了,现大洋需要找人兑换,这个你不用操心,我找你娘来想办法。另外,吴大队长和警察局那边也别去催了,咱不催,他们乐得省事,绑架的事情先不要通知他们,我担心他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说完,他回房间拿了件皮大氅就往外走,张桂心问:“这么晚了,爹,你要去哪?我和你一块去。”
“你先去后院找老何,什么也别说,带他到前院的西厢房去,我在那里等着。”
张桂心“嗳”了一声,从中院的小夹道穿过,往后院去了。
张再景急匆匆来到前院西厢房,碰巧老李醒了,何山正在喂他喝药,看见张再景进来,老李“哇”的一声哭了,把刚喝进去的药全吐了出来。
张再景连忙坐在炕沿上,拍着他的肩膀说:“老李,你辛苦了,别难过,他们几个人有下落了。”
老李抽抽嗒嗒地说:“东家,对不起,我没把事情干好。”
张再景安慰他说:“这不怨你,绑匪是冲着我来的,那几个车夫现在还在他们手里,老李,你放心,他们拿到钱就会放人的,这趟出去,让你受惊了。”
“原来是绑匪啊,他们人可真多了,好几十个围攻我们,下手可狠呢。东家,你说五个车夫都好好的吗?我怎么觉得有点悬乎,我逃跑的时候,看见有人被大刀劈中了,还大喊了声救命,就倒下了,也不知是死是活。”
“你能想起来谁喊的救命吗?”
老李想了想说:“好像是老成头。”
老成头是个孤老头,和老孟、老秦一样从小被张家收留,只是他比老秦健壮,比老孟实诚,从小耍得一杆好鞭子,张炳善就让他当了车夫,在张家的车夫里头,他是最年长的,不大爱说话,只知道干活,是东家最看重的好把式。
张再景叹口气问:“老成今年也有六十了吧?”
“整六十,上个月过的生日,那时候我们还在安国未动身,在一家小酒馆,大伙儿凑份子给他庆祝六十大寿,还一块喝了几盅……车夫里面顶数他岁数大,跑不大动了,所以才……”老李一边说,一边抹起眼泪来,又说:“东家,其实也怨我呀,要是我早把药材买好了,提早往回赶,也许就不会发生这事了。”
原来,老李带着车队老早就到了安国药材市场,那是全国最大的药材集散地。
由于今年春天干旱无雨,药材收成不好,价格上涨了好几成,加之世道不太平,外面进来的药材更是涨得没谱,就说赵玉树配置黑膏药必用的血竭,价格比去年翻了一倍还多,老李估摸着带去的银票,顶多够买三大车的药材。
他想,这些药材批发商大都来自全国各地,到了年根下肯定急着清货回家过年,到时候,药材的价格自然就降下来了,花同样的钱可以买到更多的药材,那时候,装满五大车的货,他们就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家过年了。
还真让老李赌对了,到了年根下,批发商们早就赚够了一年的利润,剩下的货恨不得赔钱清仓,老李高高兴兴地买足了货,和车夫们打道回府。
一开始他还能谨记张再景的吩咐,白天赶路,夜里住店,眼看着离兴州城也就百十里路了,时间也到了大年三十,天气阴沉沉的,看着像是要下雪,老李对大家说,已经到了兴州的地盘了,今夜咱们就不住店了,连夜赶路,争取大年初一前到家。
有车夫提出,进城必须得经过大季山的一段山路,那里可不太平。
老李常年在道上跑,知道盗亦有道,大年三十他们也不干活,所以,鼓励大家快马加鞭,争取早点到家。
说实话,这趟出去前后两个多月,大家都想家了,大过年的,谁不想赶紧回去,老婆孩子热炕头的过个团圆年?
所以,大家连晚饭也没吃,空着肚子赶路,就想早点到家,也让家里人放心。
刚进入大季山山谷,天就完全黑下来了,领路的大车点起了车灯,老李坐在最后一辆车上断后。
天空开始飘起了小雪,越往前走,雪下得越大,渐渐变成了鹅毛大雪。
山谷里寂静极了,连一丝风都没有,只有雪花“扑簌簌“落地的声音,车队经过后,增添了马蹄哒哒、车轮咕噜的声音,大家都不敢说话,生怕一说话引来了什么。
约摸走了十来里山路,老李听见两边山坡的松林里发出异常的声响,好像有人在走动,他跳下车,竖起耳朵听了听,好像声音又没了。
突然,一只惊鸟尖叫着,从树林中飞起,接着是两只,三只,在空中盘旋不肯落下。
老李低声喊道:“停车,停车。”话音刚落,只见两侧山坡上黑乎乎的,有好多人影向他们包抄过来。
老李想起张再景一再跟他们强调的话,一旦遇到不测,不要管财物,逃命要紧,钱没了可以再赚,人没了就都完了。他喊了声“快跑,别管货物,逃命要紧”,便拼命地往后跑。
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见一个黑影,双手举起大刀砍了下去,有人大喊一声“救命啊”,便倒在地上,不出声了。
老李也不敢停下脚步,没命地朝着来时的路上跑,不知道跑了多久,他回头看看,并无人追赶,才敢停了下来。
凭着多年在这条道上摸打滚爬的经验,他知道自己身在大季山的老鹰岭,因为山上有两块向外突出的石头,远远望去像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老鹰。从这里翻过去,有一条仅供人行的崎岖小道,可以直通兴州城南门。
因为经常有野兽出没,这条路一般很少有人走,以前他跟老孟常常来这里下套,逮野兔子改善伙食,所以,即使在下雪的夜晚,他也能找到那条路。
老李哆哆嗦嗦,连滚带爬地赶路,心里一直在默默祈祷,老天爷保佑,千万别让他遇到饥饿的狼群,保佑他平平安安地回去,给东家送个信。
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赶到了张家的大门口,饥寒交加,惊恐万状,他已经筋疲力尽了,依着门框,他无力地拍打着门环,老秦一开门,他一下子失去了支撑,趴在门槛上,昏了过去。
听完老李的经历,张再景又安慰了他一番,让他留在家好好休息,等养好了身子再回家,香薷和她娘那边,会派人给他们送信报平安的。
老何跟着张桂心早就过来了,老李的话他都听在了耳朵里,张再景说:“老何,事情你都听到了,我就不细说了,绑匪要求明晚就交换人质,钱的事问题不大,就是谁陪我过去和他们交接呢?”
老何想起当年张炳善夜间出诊遭人袭击的事情,还是他爹老老何拼了老命将老东家救了回来,老老何也因此受了重伤,不久便与世长辞了。现在到了考验他的时候了,他老何绝不能贪生怕死,他一拍胸脯,说道:“还有谁?老何算一个。”
张再景点点头说:“他们人多势众,就我们俩人恐怕不行,再说两千块大洋上百斤,那么远的路,我们也带不过去,得让司机老吴开车送我们。另外,家里拉货的司机老杜也得一同前往,要不交换回来的车夫们怎么回家?这样我们就有四个人了。”
“爹,还有我呢,我也算一个。”张桂心说。
“桂心,远志和玉竹还小,你留下,还是让我去吧。”何山和他爹并肩站在一起,坚定地说。
“别争了,还是让桂心去吧,他是我的儿子,张家有事,他义不容辞。何山在家留守,如果下半夜我们还没有回来,就赶紧报警,交接地点明天我们出发前我告诉你。好了,就这么定了,大家对外不可透露一点风声,这关系到那几个车夫的生死,可明白?”
大家都说明白,各自散开,回去休息。
张再景回到卧室,赵玉树还没有睡,倚在炕头等他。
张再景问她家里还有多少大洋,她说:“两个医馆这个月的收入都没存银行,在库房里收着呢,过年花了不少,若是兑换成现大洋的话,大约有一千来块。”
张再景打断她说:“现在来不及去兑换,你只说现成的大洋有多少?”
“腊月二十九,黄家还了我们的陈年旧账五百个大洋,也收在库房,加上以前剩下的,估计库房里有个八九百吧,我还想着,总放在家里不保险,等破五以后,让老吴开车带我去银行存上。”
“你估摸一下,家里人的私房钱够不够一千二?”张再景问道。
“还用着大家凑私房钱,你怎么把我的嫁妆忘了?”赵玉树瞧了一眼丈夫,有些不满地说。
赵玉树这一说,张再景才想起来,她嫁来张家的时候,赵靖奎陪送了两千块大洋,赵玉树想存入银行,可张再景说,这是你爹特意让人到银行去一个个挑选的,全是刚铸出来的崭新银币,先在库房里收着吧,留个念想,这一收就是二十多年,赵玉树不提,他都忘了。
一提到这笔嫁妆,张再景不由地产生了联想,赵玉树的嫁妆是两千大洋,绑匪索要的也是两千大洋,赵五子一直觊觎赵玉树家的财产,这事人人都知道,他想起白天张桂心说的话,就问赵玉树:“你觉得这事会不会是赵五子干的?”
赵玉树连连摇头说:“我觉得不会是他,五子是坏,这我承认,但我觉得他的坏是坏在明处,不至于对我们下黑手。”
“外面都传言他在大季山占山为王了,你不觉得奇怪吗,这两年他没来找你要钱。”
赵玉树思忖了片刻,说:“这倒是,也许他有了别的赚钱门道了,反正不是亲眼所见,我不相他会用绑架这种恶劣的手段勒索我们,他明着跟我要,我又不是不给他。”
张再景“哼”了一声,说:“你给个十块八块的大洋,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了,听老李说那帮匪徒人多势众,不说别的,光吃喝不得花钱?一开口就是两千,胃口真不小,听说先前还打劫了官府的黄金,高营长带人去围剿他们,只抓了几个无关紧要的喽啰,我早就料到他们早晚会盯上我们的车队,所以,一再地吩咐老李他们不要走夜路,结果偏偏就碰到,大季山是我们车队的必经之路,以后哇,麻烦了。”
“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也没用,眼下是怎么赶紧地把人质解救出来,明天我跟你们一块去。”
赵玉树的话,令张再景大吃一惊,他说:“这事儿哪轮到女人该出头?你还是在家好好待着,等我们的消息。”
“这事若是找五子干的,还真就得我去,我要劝他改邪归正,若不是他干的,我也得去,我会拳脚功夫,到时候可以保护你。”赵玉树坚定地说。
“我们都去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张家门庭谁来支撑?“张再景不无担忧地说。
“让桂心留下,如今他也大了,两个孩子都有了,苏岚也是极为贤惠的媳妇,他们完全当得起这个家,当年我们接过这副担子的时候,还没有桂心他们大呢。”赵玉树顿了一顿,脸上泛起了红晕,她说:“再景,这些年我一直有个遗憾,遗憾小时候没和你一块长大,如果这次真出了什么事,和你一块走了,也算是弥补了这个遗憾。”
张再景大为感动,当年他一颗心都在葛冰玉身上,是打心眼里不愿意娶赵玉树,无奈迫于父母之命,勉强与赵玉树成了亲,就故意冷落她,三天两头找借口留宿书房,赵玉树也不生气,每天满面笑容,该干什么干什么,似乎过得很惬意,只有夜半的灯知道她内心的苦楚,但赵玉树毕竟是赵玉树,她是个不服输的女子,她在心里暗暗发誓,就算他张再景是一块石头,慢慢的,她也要将他捂热了,反正,她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张再景夫人了,有大把的时间让丈夫回心转意。
张桂心出生不久,张夫人便得了痰证,卧床不起,她不顾产后身体虚弱,和葛冰玉一起日夜照顾张夫人,从无怨言,直到张夫人去世。
张夫人去世前,语重心长地对张再景说:“我知道,我和你爹给你娶了玉树,并不对你的心思,可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张家和你的将来打算,儿子,过日子不光是儿女情长,那都不能当饭吃,将来遇到什么难为的事,能真正帮到你的必定是玉树,到那时,你就明白父母的一片苦心了。听娘的话,你要善待玉树,她是你的福星。”
赵玉树的为人张再景的确挑不出毛病来,每到过年过节,她都会让老孟准备一大包素食,精心细作,然后派人送到青龙山孝敬张炳善,虽然张炳善表示早就已经脱离红尘,六根洁净,不收张家的任何东西,但赵玉树照送不误,渐渐的,张炳善不再拒绝,他虽不出面,但也让小徒弟收下了,几年下来,张家上上下下都对赵玉树都赞不绝口,张再景的心也略有所动,回房休息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
二十多年过去,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孩子,老夫老妻的感情虽然平淡无奇,倒也越来越深厚。
第二天深夜,老吴开车载着张再景夫妻和老何向南二十里铺出发,车厢后面带着赵玉树陪嫁的两千块大洋,老吴的轿车后面是老杜开的货车,车厢里铺着厚被子,准备接车夫们回家。
大约过了半个钟头,他们看到了村口那棵歪脖子柳树,树上还残留了几根光秃秃的枝条,在料峭的夜风中摇曳。
张再景他们谁也不说话,两眼紧盯着车窗外面,生怕错过了接头的机会。
三更刚过,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马蹄声,几个人精神一奋,张再景将车门打开了一条缝。
只见月光下一匹高头大马飞驰而来,马上跳下一个人,问道:“车上可是张老板吗?”
张再景应道:“正是,我们的人呢?”
那人并不回答,说道:“我们老大说了,在这里交换不保险,劳驾张老板,去村北头的土地庙,兄弟们在那里等候。”
老吴只好掉转车头,向村北开去,老杜的车紧随其后。
眼见土地庙就在眼前了,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张再景刚要下车,被赵玉树一把拉住,她说:“先别下去。”
借着月光,她观察了一下地形,土地庙后面是一座小山,它依山而建,前面是一条五六米宽的小河,这个节气河水已经结冰,河上只有一座石头小桥,仅容两人通过,赵玉树不禁叹道,绑匪真会选择交换人质的地方,看来村南头的歪脖子老柳树,根本就是个幌子。她抬头看见山坡上有个人影儿一晃不见了,知道绑匪早就在这附近埋伏了很多人。
她对大家说:“我们先不要下车,他们肯定比我们着急,等他们出来找我们再说。”
果不其然,从庙里一连晃出几个人影,有个人手里还拿着枪,对着他们喊了声:“东西都带齐了?”
张再景摇下车窗玻璃,回答:“带齐了,我们的人呢?”
说话的匪徒一挥手,从庙里走出来几个人,影影绰绰的看见还架着一个,被架着的人向张再景说:“东家,我是咱家赶大车的老万,老熊他们也在庙里。”
“听见了吗?你们只能过来一个人,把钱送来。”
“你们人多势众,我们把钱交过去,恐怕你们不放人,这样吧,我们把钱分成了五分,送去一分,交换过来一个人,这样公平合理。”
那匪徒进庙里商量了一会儿才出来,说:“我们老大同意了,你们送钱过来吧。”
张再景又说:“咱们在桥上交易,你们只能派一个人把人质往桥上送,我也只派一个人带钱上桥,在桥中间,一手交钱,一手交人。”
那个匪徒说要跟老大汇报一下,又回到庙里,半天没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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