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候诊区的那个青年男子不是别人,正是陈世栋。
自从初二那天见到张紫萸,二十五岁的陈世栋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张紫萸的一颦一笑,一低头,一回望,都如同电影镜头一般,总是在夜晚的脑屏上一次次浮现,挥之不去,他明白自己喜欢上这个美丽善良的女孩了。有几次他差点按捺不住自己,想去找她,大胆地跟她表白,但一想到张紫萸出身在一个中医世家,一般这样的家庭都很守旧,老规矩多得很,是不会同意自家的女孩自由恋爱结婚的,一想着这些,他不由得打起了退堂鼓。
陈世栋读医学院的时候,就有个叫方静的女同学主动追求过他,坦白说,方静家境优渥,人也活泼可爱,毕业后,他们还到了同一所医院上班。但是,感情毕这事说不清道不明,虽然他很欣赏方静,但对她就是没有那种心动的感觉,便一次次婉言谢绝了她火辣辣的表白。
方静很不服气,问他自己到底哪里配不上他?他只好耐心地解释,你是个难得的好姑娘,聪明能干,美丽活泼,敢爱敢恨,但爱情是神圣的,也是奇妙的,不爱就是不爱,我无法勉强自己,更不想欺骗你。
回到兴州这一年,因为诊所刚刚开张,面对方方面面繁琐的事情,都要他一个人去解决,更没有心思考虑个人婚姻大事。
为此,姑母陈慈恩没少唠叨他,因为陈恩慈没有孩子,陈世栋小时候被父亲过继给了姑母,后来陈世栋的母亲又后悔了,她考虑到陈慈恩从来没有带过孩子,将年幼的陈世栋交给她,怎么都放心不下,一到了晚上,看到别的孩子都在身边,唯独缺少陈世栋,便以泪洗面。
陈世栋父亲只好又将他带回了省城,名义上还算是陈恩慈的养子,但称呼未改,仍旧叫姑母。
大学毕业前夕,陈世栋来兴州探望陈恩慈,发现陈恩慈的身体已经大不前了,一个人守着陈家世代居住过的槐园,看起来形凋影孤,陈世栋就萌生了回兴州生活的念头,父母觉得他已经是成人了,应该尊重他的选择,再说名义上他仍然是陈恩慈的养子,回来照顾陈恩慈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陈世栋回到兴州,本想找一家西医院就职,后来发现所有医院基本都是一样的,上班时间规定的十分严苛,他还要兼顾着照顾姑母,时间上能够自由一点的工作或许更适合他,在姑母家附近开一家西医诊所倒是个不错的选择,他把想法跟陈恩慈一说,陈恩慈举双手赞成,兴州的中医诊所不少,西医诊所倒是寥寥无几,她手里颇有些积蓄,资助侄子开个诊所不在话下,于是,世栋西医诊所就在槐园附近开张了。
当时的兴州,人们对中医的信任度远超过西医,所以,陈世栋的诊所生意并不红火,但胜在服务周到,价格合理,还是可以正常维持下去的,再说了,不忙也有不忙的好处,二十五岁的陈世栋可以有时间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但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在省城生活了那么多年,都没有遇到令他心动的女子,在兴州这个偏远的小地方,难道会有奇迹发生吗?陈世栋不得而知。
陈恩慈在给他安排了几次相亲之后,彻底失去了信心,这个侄子见过大世面,眼光简直太高了,兴州城的世家名媛,他似乎都瞧不上眼,陈恩慈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用一句话来安慰自己,可能还是缘分不到吧?
缘分到了,真是挡都挡不住,张紫萸无意之间闯入了陈世栋的心房,他想赶都赶不出来,但一想到张家是个传统的大家庭,紫萸看上去又是个文静保守的女孩子,自己贸然向她表白,万一吓到她,以后连交往的机会都没有了,顿时,他心中又产生了几分沮丧感,陈世栋不由地嘲笑起自己来,潇洒超脱的陈世栋,竟然会为了一个仅有一面之交的女子,大费脑筋,这在以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姑母陈慈恩近来身体不适,晚上临睡前总是大汗淋漓,大汗退去,便觉的身上阵阵发冷,一开始他以为是疟疾,但发病季节显然不对,而且姑母虽自觉发热,体温始终正常,并不支持疟疾的诊断,考虑到她老人家从年轻时便有植物神经功能紊乱的毛病,这种异常出汗应该还是与此有关,于是,他配了几种维生素给陈恩慈服用,来营养她的植物神经,结果效果不佳。他突然想到张紫萸,中医在调理人的功能性疾病方面还是有一定优势的,她对这个病应该有办法。于是,他问姑母想不想去找中医看看?陈恩慈想都没想就说:“只要能治好病,管他是中医西医呢?”
陈恩慈可算把这事记住了,大正月里经常唠叨陈世栋,怎么还不带她去看中医?好不容易等到正月十六裕兴堂开张这一天。
一大早,她就让佣人朱嫂备好了早餐,催促陈世栋起床吃饭,别耽误了带她看中医,陈世栋笑着说:“姑母,不用这么着急,我认识一位张大夫,咱们什么时候到了什么时候看,不用提前预约。”
“张大夫是一位白胡子老头吧?”
“不是,是一位年轻的女大夫。”
一听说张大夫是一位年轻的女性,陈恩慈一下子来了精神,好奇地问:“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陈世栋故意卖起了关子,笑着说:“这个暂时不能告诉您,快吃饭吧,你不是着急去看病吗?”
陈恩慈并不死心,继续问道:“认识多久了?她长得好看吗?”
陈世栋笑道:“哎呀,姑母,您就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了,一会儿您见到她了,好不好看,您自己瞧呗。”
来到裕兴堂,陈恩慈听说张紫萸不在,说什么也不找别人看,非要等她不可。
见到张紫萸,陈恩慈非常满意地点着头,自言自语地说:“嗯,好看,好看得象画中人一样。”
这下可把张紫萸给弄糊涂了,她不由得脸一红,莫名其妙地望向陈世栋。
何山见他们仨人站着说话,便打岔说:“师妹,人家已经等你好久了,还愣着干嘛,带他们去你的诊室吧。”
张紫萸这才不好意思地说:“跟我我来吧。”
进了诊室,陈世栋将姑母的病详细地向张紫萸介绍了一番,张紫萸认真地听完,拿一个脉枕,开始写脉案,到问到住址时,陈恩慈回答:“槐园”。
“槐园?就是大槐树路那个槐园吗?”
陈恩慈点头称是。
“那是陈文茂老人的故居呀。”
“是的,陈文茂是姑母的祖父,我的曾祖。”陈世栋介绍说。
张紫萸笑着点头,又摇头,说:“真没想到你们是陈文茂老人的后人。”
“怎么?你也知道我曾祖?”陈世栋问道。
“兴州人谁不知道他呀,咸丰年间中过探花,后来辞官回乡,隐居兴州。我常听父亲说,当年我曾祖张应权在他手下做官,多受他提携。有一年曾祖被人陷害,差点入狱,还是陈文茂老人从中斡旋,我曾祖才免去牢狱之祸,至今父亲说起来他来,还是满怀感激。”
“这么说你们是张应权老人的后代?”陈恩慈问道。
她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个姓张的世交,是开医馆的,一到了冬季她就容易犯哮喘,还请张应权来家里给她看病,喝了不少又苦又辣的药汤,哮喘病竟也渐渐的好了。小孩子对大人的事情不大经心,所以,她只记得张家的医馆叫什么堂来着。
“叫裕兴堂,这个名字是曾祖起的,从来没有改过。”张紫萸提醒陈慈恩。
“对对,就叫裕兴堂。”陈慈恩也想起来了。
张紫萸又说:“我听父亲讲,曾祖先辞官来兴州开医馆,陈文茂老人晚年也辞官归来,那时两家还有走动,后来,听说你们举家迁往省城,槐园里只有几个佣人看管,俩家渐渐失去了联系。”
“是啊,我父亲和叔父是最早的留美学生,从美国回来后,父亲在省城谋得一个律师职位,带着全家去了省城生活,叔父是学习航运的,举家迁往了天津,槐园的主人相继离开了,只剩下几个佣人留守。我是在槐园出生的,又在那里度过了童年时代,槐园对于我来说,就是难以割舍的故园。”陈恩慈想起了小时候的时光,眼里闪烁着幸福的光芒,“唉!时光不饶人呀,一晃就是五十年,如今的槐园里,只有我和世栋两个故人了。”
槐园对于陈恩慈来说,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她六岁随父母离开槐园,十六岁从省城的圣心女中毕业,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了陈家的另一位故交谷之恒的儿子古嘉诚,古之恒带着姨太太在省城就职,古太太带着一大家子仍在老家兴州定居,陈恩慈只得离别父母,回到兴州,住进了古家的深宅大院。
谷嘉诚是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整天游手好闲,声犬色马,吃喝嫖赌抽,样样俱全,陈恩慈从小在父母跟前娇生惯养,上的又是洋人办的女校,嫁给谷嘉诚之前,除了父亲和兄弟,她几乎没有接触过其他男人,心灵纯洁如同孩童,这在谷嘉诚眼里并非优点,而是缺陷,他觉得陈恩慈跟一个白痴差不多,完全不懂得风情,成亲之后,他几乎没在她的屋里睡过几个晚上,反正兴州城里从来不缺他一张床,床上更不缺女人。
陈恩慈眼里的婚姻都是书本里描述的那样,男女主人翁相亲相爱,举案齐眉,如胶似漆,如影相随,而谷嘉诚完全不是这样的男主角儿,她感到大失所望,经常以泪洗面。
婆婆见儿媳妇干什么都不行也罢了,连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一天到晚好像在古家受了天大的委屈,动不动就哭天抹泪,成亲都三年多了,肚子还是瘪瘪的,真是废物一个,暗地里,她开始为儿子张罗着纳妾。
很快,一个叫裕华的女子进了家门,据说是古家花三十块大洋买来的,别看这女子出身寒微,但长相俊俏,嘴巴乖巧,哄得婆婆和丈夫心花怒放,很快,就给古家生了一个儿子,接二连三的又生了三个孩子,婆婆、丈夫拿她当宝,陈恩慈却被冷落在一边,受尽了全家的白眼。
陈恩慈一气之下跑回娘家诉苦,发誓自己再也不想回古家生活了。没想到喝过洋墨水、沐浴过西风洋雨的父亲,思想却依旧迂腐,认为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婆婆、丈夫之所以不待见陈慈恩,是她不会做人。
“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就这么败给一个花钱买来的小妾,我都替你丢人,回去吧,好好反省自己,学学做个好媳妇。”他爹寥寥几句话,将她劝回了婆家。
本来谷嘉诚对老岳丈还有点惧怕,陈慈恩回娘家,肯定是找救兵去了,没想到她一个人回来了,谷嘉诚讽刺她:“怎么?我那位律师岳父没随你一回来?我还以为他想把我怎么样呢。”
陈恩慈又生气又伤心,气的是丈夫欺人太甚,伤心的是父亲不但不给自己争气,还数落了她一顿,越想越难过,禁不住又哭了起来。
“哭,就知道哭,你个扫把星,看见你,我就犯膈应。”谷嘉诚骂骂咧咧地走了。
陈恩赐感到十分绝望,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她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毅然决然地离开古家,一个人住进了槐园。
古家人早就厌倦了她,根本没人来请她回去。从此,她将自己封闭在槐园里,轻易不出门,所有买办的事情,都交给佣人来做,外面的人不了解情况,还以为陈慈恩回了省城娘家,槐园里已经没有陈家人居住了。
陈慈恩今日遇到张紫萸,一见如故,仿佛又见到了亲人,她说:“紫萸,今天咱们就算是认识了,往后还和老辈子人一样,常来常往。”
张紫萸站起来说:“你们稍等片刻,我去叫父亲过来。”
张再景小时候见过陈慈恩几面,但与眼前这位两鬓斑白的老人,实在难以联系起来。
陈慈恩对张再景也有些印象,当她看到眼前这位清攫的中年男子,愣在那里,感叹说:“唉,都老了,我记得你小时候胖乎乎的,不是这个样子。”
“一晃就是五十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我们能不老吗?”又看向陈世栋,问:“这是世侄吧?改日和姑母到我家吃饭。“
陈世栋忙说:“谢谢,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张紫萸觉得父亲经验老道,想让父亲给陈慈恩看病,陈慈恩却像个孩子一样固执,非让她看不可。
张再景叮嘱张紫萸:“给姑姑治病用点心,我那边还有病人等着,我先过去了。”
张紫萸这才静下心来,开始给陈慈恩把脉,陈慈恩的脉象浮缓,举之有余,按之不得,大脑一边快速运转,《伤寒论》中说,病人脏无大病,发热,自汗出久不愈者,此卫气不和也,当先其时发汗则愈,桂枝汤主之,陈恩赐虽不发热,但每日睡前大汗淋漓,汗退后恶风,从脉象分析,正是卫气不和,于是,她决定用桂枝汤化裁。
写好了处方,她先让陈慈恩姑侄到候诊区休息,她亲自到柜台取药。
柜台前还有一位正在等待取药的顾客,张紫萸瞥了一眼处方,是父亲开的,司药老曲师傅正在称羚羊粉,只见他先将包羚羊粉的白纸放在戥子上,然后按照处方称了四分羚羊粉,张紫萸刚要说什么,当着病人的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病人提着药包出去以后,她才对老曲师傅说:“曲叔,你能把包羚羊粉的那块白纸称一下吗?”
曲师傅不明白张紫萸想干什么,就把纯铜制作的小秤递给她,让她自己秤。
张紫萸接过秤,拿起一块巴掌大小,专门用来包羚羊粉、犀角粉等贵重药物的小纸片,放在戥子上称了一下,是八厘重,张紫萸给老曲师傅看,老曲师傅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觉得她有些小题大做。
他慢条斯理地说:“大小姐,我十六岁就在柜上学徒,到今日也干了三十多年,从我的师傅起,一直都是这么干的,你也可以出去打听打听,别家药柜上是不是也这么干,病人都不说什么,我们自己何必这么认真呢。”
张紫萸摇摇头说:“曲叔,不能因为大家都这么干,就认为这种做法是对的,一副药里只有四分羚羊粉,光这张纸就占了八厘重,显然,病人吃到肚里的药量不够啊,再说羚羊粉这么贵,少八厘就是占了病人不少便宜,咱们裕兴堂,以后不能这么做。”
老曲分辨说:“大小姐,占了病人便宜也不是我得了,我不过是沿袭师傅的旧习惯,既然你今天给我指出来了,以后再称这些贵重药材的时候,我把白纸的重量减去就是了。”
张紫萸笑道:“这才是我的好曲叔,来,麻烦您把这张处方抓了。”
老曲笑着说:“难怪东家老是夸你,连曲叔都服气你。”
“曲叔可别夸我了,刚才的事儿,您别生我的气就好。”
“哪里会生你的气?小姐,你说得都在理儿,咱们开医馆的,都是凭良心做事,我以前也是疏忽了,觉得差那几个毫厘也不碍事,反正老师傅也是这么传下来的,现在经你这么一说,以后还真得注意。”
老曲一边跟张紫萸说话,一边把陈慈恩的药包好了。
张紫萸将药递给陈慈恩的时候,又吩咐她熬药的注意事项,以及服药期间哪些食物要忌口。
陈世栋不禁叹道:“中医可真讲究。”
陈慈恩忙接口说:“那可不是嘛,老祖宗的东西就是讲究,食物都有相生相克,何况治病救人的药呢?哪像你给我吃的那些药片,都是工厂机器做的,哪有什么讲究?”
张紫萸和陈世栋都笑了起来,这么一会工夫,陈慈恩就开始抬高紫萸,贬低侄子了。
吃晚饭的时候,张紫萸随口将小翠的遭遇跟大家说了,大家都很气愤,若不是小翠亲口所说,他们真想不到离他们区区十几里路的地方,还会发生这样骇人听闻的事情,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肆无忌惮地欺负一个弱女子,逼得她跳塘自杀;而村里人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跳塘,不但没有人站出来阻拦,甚至还鼓励她快点跳下去。
赵玉树气愤地说:“这样的男人,这样的邻居,啧啧,真想不到。”
苏岚也颇有感慨,她说:“柿子专捡软的捏,越是弱者越喜欢欺负更弱的人,借此来满足他们卑微的自信心。”
张白薇别的地方都不随她娘,唯有喜欢打抱不平这一点,跟赵玉树如出一辙。她说:“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郭大明那小子,表嫂差点就被他欺负死了。”
张再景知道她性格,就警告她,“这事轮不到你管,有你表哥呢,你可不要瞎参合啊。”
张白薇没再说什么,一个计划却在心里慢慢地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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