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
景熹六年冬。
冷宫的静室里，温浮月坐在角落，一张张地读着太子送来的书信。
这是打进冷宫的第六个年头，太子的书信便是终结在这一年初春了。每每看到窗外的飘雪，浮月都不敢相信，甚至是麻木执着地认为：
今年的春天还没来呢。
这样的飘雪，一定还是景熹五年的冬天还没有结束。她的孩子，太子林林，一直孝顺懂事讨好父皇只为给她送信的林林，还没有消逝在十三岁寒冷的春日里。
最后一封信中，林林还在说，总有一天会调查出真相，不让母后蒙受冤屈。浮月却明白，在那个人眼中，是不是真相又有什么意义。对她而言，还有什么资格追求真相？
遥想先帝十九年，画舫游湖，杀机四伏的月夜，卧心桥头的惊鸿一瞥，她以为宋峥就是要找的人。堂堂候府嫡女，毅然嫁给最不受宠的皇子当侍妾，受尽所有人的白眼和嘲笑，浮月曾经从不觉得后悔。
他将她扶成正妻，她陪他苦熬近十年，一朝登基，凤临天下，浮月以为是苦尽甘来。就在萧霁雪进宫之前，宋峥还搂着她说了一夜的情话。
萧霁雪就是浮月那位貌若天仙的表姐，从小聪慧过人，被侯爷称为生而知之者。
那年她对宋峥一见倾心，大闹侯府反抗去给病弱的三皇子冲喜，是萧霁雪站出来嫁了过去。次年三皇子病逝，浮月一直在想，萧霁雪到底是如何全身而退的——直到萧霁雪进宫，浮月看见宋峥望着她含情脉脉的眼神。
红烛高烧缠绵夜，他不也是这般柔情似水的眼神么。
浮月仍是没有闹。退一步，守住坤宁宫。看着太子一天天长大，蓦然发现自己的权力早已被架空。不到半年，坤宁宫突然起了大火。
那是一场怎么也扑不灭的火。跟随多年的繁星、梧桐活活烧死在里面，还有更多忠心于她的……
她却跪在御书房，手里捧着一道废后的诏书。
昔日，需要她按摩头部才能安睡的男人声音冰冷：“即日起，迁入冷宫，静思己过。”
浮月想哭，却笑了出来。
“让我反思什么？”
“以火灾掩盖巫蛊之术，牵连无数无辜太监宫女。”
她站起身逼近，双眼布满血丝，“你的贵妃病了累了，都要怪到我头上？”
“我有证人！”
他的眼眸闪过一丝心虚，退半步的动作似想离浮月远一点，目光却慢慢被这个面容憔悴的女人牢牢吸引住。
“我是候府嫡女，一出生就在山上养着，不通四书五经、不懂琴棋书画。想来，娶到我的时候，你是失望的吧？”
宋峥袖中的手渐渐握紧了些，便听浮月继续道：“你教我念的诗，我现在念一首给你：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够了！是你，是你变了。你从前那么纯真，那么善良……为什么要因嫉妒发狂？我已经把最好的都给你了，为什么你还不满足，还要对后宫那么多嫔妃下手？”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宋峥，自从你把萧霁雪和你们四岁的私生子带进宫，我何时去争过你的半分荣宠？我所求的，不过是安心抚养太子长大，好不让他成为你那样的伪君子！你现在，明知一切不过是构陷……”
“温浮月！那是朕和萧贵妃的孩子，不是什么私生子！”
“萧贵妃，呵呵！嫁过去不到一年就成了寡妇，你怎么就确定是你的孩子了？哈哈哈哈……宋峥，真不知道那么多年你对着我是如何装出来的。做不到白首同心，就不要许下那样的诺言！”
“我何时亏待过你？是你变了，连守寡多年的表姐都忍受不得！你是后宫之主，担着母仪天下的职责，你的宽容之心呢！”
宋峥的神情是那样冰冷。浮月只觉得自己是那样的可笑。
“母仪天下？你是说我是个妒妇？我嫉妒萧霁雪？她进宫这点时间，耍的小手段何时入过我的眼？一切，不过是因为你。
你忘了，你的登基之路，沾了多少我的鲜血！你以为你一个不受宠的皇子如何扳得倒太子？你以为，先帝费尽心思为太子铺的路，是如何被毁掉的？萧太后又是如何甘愿放弃权势的？”
“住嘴！”
啪！一个响亮而清脆的耳光。
“这才是你真正担心的。对吧，阿真哥哥。”
宋峥听着这个陌生而久远的称呼，双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阿真哥哥！这么多年，浮月都只把他当成那个人！
看到浮月绝望的神情，宋峥不置可否。一声令下，宫人们将失了魂的她推去了冷宫。
“你最好，待林林一辈子的好！”
宋峥立在敞开的大门口，冷风呼呼打进了他的御书房，还有女人的话语。
一晃，又到冬日。
听到外面的急促脚步声，浮月推翻烛台点燃了林林的所有书信。
静室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搜！在烧什么？”
看到手忙脚乱的太监们从火堆里抢出林林的信件残片，然后又大失所望的神情，浮月笑的越发猖狂。
“圣上到——”
满屋子跪倒一大片，那个人踏进静室后，浮月仍是箕地而坐，抬起瘦如枯木的手指着那人的鼻子，骂道：“宋峥！你个亲生孩子都能害死的狗玩意！”
他比从前消瘦了一大圈，看上去十分疲惫。听到浮月的骂声也没有任何反应，宋峥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这个曾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女人。
他无法让她与自己相守繁华！
满屋子太监将角角落落仔细搜查了一遍又一遍，被撵到宋峥脚边的浮月向他勾了勾手。
“我知道你们在找什么。”
宋峥倏然瞪大了双眼。难道国师的测算是真的？
“六年前，你不是借着萧霁雪的手，诬陷我行巫蛊之术么。现在怎么样？”脸上满是岁月伤痕的女人，朝他露出嫣然的笑容，“没想到我真会吧？”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草人，微微攥起，宋峥便感到心脏绞痛起来，身体发软跪到了地上。
“我说过，你要待林林好。可惜技艺不精，否则真想看到你……噗——”
看了眼没入胸膛的长剑和随后赶至的侍卫统领，浮月伸手抚住宋峥的脸庞。
对着那张惊恐的脸，一字一句道：“画舫游湖，悔与你重逢。”
阖眼那一刻，宋峥感觉心里突然缺失了什么。
应该是会永远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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