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狭长的爬山虎过道里,突然李晓妩仿佛被什么东西穿身而过,一个激灵就栽倒在郭伏身上。
恍惚间她好像踏进了另一个时空。
“小姐,怜儿找了您半天,您怎么在这儿啊!”
安静的后花园里倏地冒出这么个稍显委屈的声音,惊地一旁松树上的雪都簌簌地落了下来,只见一个着黄色夹袄的小丫头疾步走来,稚嫩的脸蛋被冻得通红,憋着一股子孩子心性的闷气。
“夫人知道您偷偷跑出来,责罚奴婢不说,冻坏了您身子可就麻烦大了。”踮着脚尖把怀中的斗篷往我身上笼。
“呀,您的手怎这样凉!”说着摊开我的手,此时掌心中的雪还没完全化掉,而消融了的雪水顺着纹路慢慢滴落,倒像那欲语还休的泪珠儿。小丫头用手帕擦干我的手,又搓搓小手覆在我的手上面捂热。
“小姐,咱快回去吧,不然夫人该担心了。”我点点头,示意她跟上来,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一眼。
小丫头这会儿平了心气,体贴地说道:“小姐,我知道整日在府中足不出户您闷得慌,可年关将至,更得小心着点,您身子骨又弱,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雪地里深深浅浅的脚印没一会子就被鹅毛大雪掩盖的无影无踪了,我打十岁起走过最长的路就这样轻易的被抹去,就如同十岁前的记忆,也成为一片空白。
刚踏进房门,就瞧见一脸愠怒的老夫人端坐在凳子上,厉声问道:“你还晓得回来啊?”知道是有心说与旁人听,我使了眼色让吓青了脸的怜儿退下。
我走过去作势要拉娘亲衣袖,她佯装生气轻轻甩开:“哼,你倒是护着她,我这当家主母,现在连一个丫头都说不得了。”
见我没下一步动作,她马上又软和了语气:“平日里也就算了,也不看看现在到了什么日子,还由着你出去,这不成心不让我安生嘛。”
我拍着她的背帮她顺顺气。“这个你收好了。”
说着她从袖口里摸出一道符:“娘昨天去无妄大师那儿求得灵符,可镇压邪祟,保你平安。妩儿,娘…娘这一生只盼着你好好的,听话,别再让为娘担心了。”
我点点头,拿手帕轻轻为她擦掉眼泪。
“你早些休息,娘还要去操办其他事情。”转身离去的背影微微有些佝偻,不似之前的端坐,我突然意识到,人的老去真的就在一瞬间。
外面准备过节的热闹氛围好似爬山虎的藤蔓一样缠绕蔓延,染红了半边天。府内锣鼓喧天,我坐在窗前看着人来人往,满打满算也已有三日,不是为置办年货奔波忙碌,而是娘请来道士为我作法,徒劳无功却还惹得老爷厌烦不着家门。
“哎,你说咱家小姐,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可怜才十五六的年纪就落下这么深的病根。”
“哎哎,你过来”春宁把秋灵拽到墙角,两颗眼珠贼溜溜环顾了一下四周,把手搭在秋灵耳畔边。
“什么事搞这么神秘,这儿没人。”秋灵不耐烦地拨开春宁的手。
“这哪是病啊,悄悄告诉你”说着又压低了声音“那天我正好看见夫人安顿王妈活儿,偷听到她们说那脏东西还对小姐纠缠不放。”
“什么脏东西?这话,可不能乱说。”
“王妈在黎府多年,除了她我们都是在小姐病后招进府的,这还能有假?不过你可别告诉别人啊。”
“知道知道,不过我还是不相信……”
“我拿这事骗你干吗?哎,不管怎么说,小姐也真是苦命,生了那么张漂亮脸蛋可惜变成个哑巴……”
“在这偷什么闲呢,还不去干活儿。”怜儿大声呵斥道,倒有几分狠辣劲儿。
我捡起被风吹到墙角外边的帕子,摆摆手让她们去忙,转身回屋,这丫头立马收了声,一言不发谨慎小心地跟在我后面,仿佛是她犯了错,我心底不由好笑起来,到了也让她歇息了去。
那个日子,那个日子……
六年前的大年初三,正好是我过十岁生辰的时候,娘只道是我生了场大病,昏迷了三天三夜,小命虽说是搭救了下来,可从此体弱积疾,且变成了哑巴,失去了以前所有的记忆。
此后每逢春节初三日,这病便要发作,昏睡几天,随着年龄增长,时间也愈来愈久。
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其他办法,之前娘让我喝茶消困生生熬过夜去,可到了那时,一直清醒的脑袋突然灌了铅似的沉下去,伴随着“咚”地一声,昏睡前的最后一刻只心疼起我可能要被砸的长包的头……
既然怎么也躲不过,索性就静待着它来临。往年都要贴身陪我的娘亲在我的再三保证下被哄回了屋,我缓缓躺上床,闭上眼睛。
静谧的夜里,老旧的门吱呀作响,仿佛病痛缠身的老人在唉声叹气。
一股阴风从窗户缝儿钻进来刮灭了火烛,闭着眼睛也能感到眼前一黑,我屏住呼吸听见自己心“怦怦”敲得震天响,倏地脸上感觉到一丝凉意,只觉是一条冰丝拂过,轻轻擦拭渗出的汗珠。
我眼睛悄悄睁开个缝儿,什么也没有看见,顿时汗毛竖起,如杂草一般野蛮生长。我心里暗暗悔恨,倒不如像往年一样痛快的“手起刀落”,这种温柔才真真揪人心口。
这么想着我发现面前出现一座小庭院,清冷的月光洒在挂着白花布条的牌匾上,“边云居”三个赫然大字也笼上了一层阴影。
我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门口面容凝重的家丁却对我视而不见,向他问话也没反应,这才意识到自己原来已入了梦。
院子不大,一眼就望到底,堂前摆着一副棺材,只有个嬷嬷和贴身丫头跪坐在跟前,眼睛布满红丝,憔悴极了。
谁也没心思注意院子东北角那棵老歪脖子树的枯叶哗哗掉了一地,越发让今夜显得阴森可怖。
在夜色的遮掩下,一个扎着小髻的女童顺着伸到墙这边的枝丫偷偷爬了进来,敏捷地像只小豹子,又蹑手蹑脚地拎着裙边溜进后堂。
眼瞅着金丝织锦裙被磨的又脏又破,她却毫不在乎,反倒嫌弃它碍着自己矫健的身手一般。
趁着他们仨出去吃饭的片刻,蛰伏半天的小姑娘窜出来,踮着脚尖扒着在灵柩的沿上,稚嫩的声音明显带着一丝丝颤抖:
“云姨,旁人都说死人有张青黄的脸,很吓人,我就知道是骗小孩的,我一点都不怕您,您还是这么好看”。
不知为甚她的嗓子像软糯的年糕糊作一团,嗫嚅道:“云姨,对不起,是我害的您,我好想您呀。呜呜…...”
小手捂着嘴巴怕被别人听到,“还有,您的大将军他若真有那么好的话,都这时了他怎还不来见你?哼!只是,只是您走了,往后再也没有人与我讲边关的故事了……”这一下勾起了她的悲伤,极力压制的小声啜泣竟哭出了音。
“谁?!”家丁大喝一声。
小姑娘忙揩揩眼泪:“云姨,我要走了,要是您以后想我了,就常来看看我。”说着便把长命锁解下来放进棺材中,但触碰到的冰凉还是使她打了一个机灵。
待家丁进来查看,她早已没影了。
棺材中躺着的女人约莫二十五六岁,着玄青色长褂裙,却罩一紫黑金毛大氅,纵使到这步境地,观她眉眼,也能想象得出生前是一个妙人。
正欲俯身细细查看,顷刻间天塌地陷,阳光直射的我睁不开眼,好容易止住头晕目眩,就听见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云姨,高点,荡得再高点儿!”
我回过神儿,发觉依旧在这个庭院里,老歪脖子树下被唤作“云姨”的女子背对着我,推秋千扬起来的风拨弄着她的发丝和裙角,小姑娘的嘴角都咧到天上去了。
“云姨,我在家都要憋坏了,幸好可以偷偷来找你玩。”小嘴一撅,嘟囔道:“娘除了让我在家读书、学女红,连琴棋书画也要我样样精通,这简直是要我小命嘛。”
女子放慢了手中的速度,眼角堆满了笑意。
“你娘也是为了你好,待你长成大家闺秀才易觅得如意郎君。”
“我才不稀得哪个劳什子夫君,我只想捉雀儿摸鱼,以后,还想和云姨一起去你的故乡,在那儿的边关放风筝,到塞外骑马呢。”
女子亲昵地拍了拍小姑娘的头:“你呀,是在我这野惯了,哪还有一点娇娇小姐的样子。”
“云姨不就是这样自由自在长大的嘛,现在照样英姿飒爽,我着实羡慕得紧呢。”
“就你嘴甜!以后若是有机会,云姨带你去看行了吧。”女子轻轻地晃悠着秋千。
“我的好云姨,世界上顶好!不像爹爹,怎个天天说我没闺阁小姐温柔贤惠的样儿,以后定是没男子喜欢了。不晓得为何一定要让女子束足闺中,就为做笼中鸟供他们赏玩吗…….”推秋千的玉手一紧。
“哎哟,云姨你怎么突然停下来,我差点跌跤摔下来。”小姑娘皱着眉头。
“没事,云姨手滑了,没吓着你吧。”云兮抚了抚小姑娘的背,“你爹说的对,姑娘家是该有姑娘家的样子,温婉秀丽的可人儿才是男子喜欢的吧。”
“胡说,云姨,你这样洒脱的最最好,定是有许多男子爱慕你呢!”小姑娘贼兮兮地捂着嘴笑。
“你这个鬼丫头!”云兮用手指尖点点她的额头。
小姑娘抓着衣袖撒娇道:“云姨,讲给我听嘛,我想听听哪家男子这么好能得云姨倾心,嘿嘿,说嘛说嘛。”
“你啊,”云兮眼波漾漾,温暖而哀伤,“是曾有这么一个人,我们一起策马,捕猎,躺在草原上看云卷云舒,夕阳西下……”
“他是做什么的?那后来呢?”
“他是一位将军,”提起他云兮眼角眉梢全是柔情,“后来啊,后来他就回他的故乡了。”
“啊,怎么这样啊,云姨是为了他才来中原的吗?那有没有再见到他呢?”
云兮无奈地要摇了摇头不作声。
“云姨,你不要伤心,你要是真这么想找到他,我回去偷偷问爹爹去,对了,云姨还没告诉你,我爹爹是大将军,他可以帮你查查。他可好了,可心疼我,我做错事会帮我瞒着娘,求他的事他肯定会做的……”
眼前的两人模糊成一团,声音也越来越远,我欲上前去,却一脚踩空掉入白茫茫一片虚无中,再次睁开眼已另换了地方。
校场上一挺拔连翘、英姿飒飒的倩影吸引着在场所有人的目光,不同于京城那些名门闺秀肤白娇柔,略深一点的健康肤色,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也照样明艳动人,正是十三四岁的云兮。
“小姐,城主说让您回去见客,说是京城来了位将军,奉旨驻守边关。”
清脆响亮应声传来:“知道了,这就回去。”
等我追上她的脚步回去时,却发现她的模样稍微成熟了些,脸色也无一丝之前朝气蓬勃的样子,愁思写满了脸,半倚在床榻,手中捏着一封锦书,喃喃道:“说好回去复命之后便来接我回中原,此离去,盼君归,却遥知,两相诀,天各方,不复见。”
我感慨鸳鸯两散,世事无情之时,云兮这般刚烈女子却立马决定孤身前往中原,就算要决绝两断,也要当面说清楚。
我看她这一路颠簸,历经苦难才到中原。来之后才得知,皇上为奖赏将军护国有功,特将梁太师之女梁羽芊赐婚于他。
云兮并非等闲女子,她虽喜舞刀弄枪,但也谙知朝政权术,皇上生性多疑,听闻风声将军与城主之女交好,忌惮边关势力私结,但又依仗将军带兵打仗保疆卫国,杀他不能。
梁巍清白廉洁虽位居太师高位,却无实权,赐婚结亲,既落得美又可牵制各方势力,两全其美。
将军又何尝不知道皇帝所想呢,只是为了江山社稷,只能抛弃儿女私情。皇命难违,她对他刚正的品行从未有过怀疑,现在也明确了他的情非得已,而这份感情也愈加深厚了。
她决定留下来,偷偷买下黎府隔壁的小别苑。她只想默默地守在他身边就好。她看着他迎娶梁家小姐,看着他们的女儿出生,看着他关爱逗弄那粉雕玉琢的小人儿,看着岁月一天天流逝,而爱他的心一分不减。
每天是痛苦和欢乐的交织,痛苦他身边人不是自己,怕是将自己早已忘记,却又欣喜时常能窥见他,知道他的近况。
我不由得心疼起云兮这个女子来,此时天色又暗了起来,我不再大惊小怪,静静等待着梦境时空的转换。
大年初三的夜幕降临,人人家里忙着烧纸送灶神。
我看见之前的那个小姑娘溜到后院,轻车驾熟地爬树翻墙,是又偷偷找她的云姨去了。她撒了欢的跑向前面亮着烛光的小屋,却因天黑被池塘边的干枯藤蔓绊倒跌了进去。
好在边云居不大,云兮听见了动静,忙飞奔过去,看见小姑娘落水忙跳进去救她,却忘了自己也不会游水,只是本能地借力用自己身体把她往上拱。
本来就两三家仆,因为过年她也没什么需要,就差他们回家过节。现在却是无一人可以搭救。小姑娘挣扎着爬上岸,想拉云姨上岸却够不着,她着急地哭喊淹没在大街小巷的鞭炮声中。
眼见云姨慢慢沉下去,小姑娘撒丫子往家里跑,翻过墙就看到后院有个站在兵器库门口的人影儿,是黎将军。
爹爹?怎么是爹爹?
“爹爹,救..救救云姨,她……”
这小姑娘……是我?这小姑娘是我小时候?这就是我那段消失的记忆?
我脑袋瞬间昏沉沉重如磐石,什么也记不起来。自从病后府上我没有怎么走动,全然不知这里居然通向这处别苑。我来不及多想。
黎将军看着浑身湿透哭哭啼啼的小人儿,一手抄下披风裹紧冷的直打哆嗦的女儿,也就是小时候的我,立刻明白过来。
在“我”的指引下,黎将军直接翻过隔墙,看到池塘咕嘟嘟的冒着气泡,一个飞身跃入水中,拉起沉到池底的女子。池塘本不深,只是不会水的人再浅的水也容易溺毙。
“妩儿,去,快回家中让黎总管请个大夫过来”一边说着一边扯下发髻玉簪横于云口中。
“知道了,我这就赶回去!爹爹,求求你一定要救回云姨啊!”
黎将军将云兮抱到房间轻放床榻,让其伏卧枕上,说声“姑娘,多有得罪”便闭眼解去其湿衣,将厚被盖合于身上。
忙完一通,他这才注意到面色铁青的女子有点眼熟,仔细一瞧,颤声问道:“是你吗云儿?云儿?!竟然是你!”
黎将军认出了她,他此生唯一所爱之人。
“云儿,你坚持住,大夫马上就来了!”
云兮好像听见了呼唤,挣扎着醒来:“咳咳,你,你终于来了。你可知我,我等...咳咳,”
“不要说话,”他轻轻为她整理贴在额头的湿发,“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可我却什么也不知道...我从未忘记过你,从未。此生食言愧负于你,来生定与你共白首。”
云兮听到这里缓缓露出一个微笑。
“有你这句话,此生足矣,咳咳。将军,当初云儿孤身来中原寻你,呆了这么久也够了。
咳咳,我好想边关的云,羊,还有草原......阿弟应该也有你当初那么高了吧?不知道爹爹的风湿还有没有发作?娘肯定又在埋怨我当初任性离家了......
将军,我想回家了。若真有下辈子,我们就永远住在那边好不好?”
“好,我答应你”黎将军眼眶泛红,“只是,云儿你不要睡去,我.....”
等大夫着急忙慌赶来,黎将军挥手对他说道:“带小姐下去,此事不要声张,夫人也不能知道一个字。”
客死异乡,他却不能出面为她下葬。他偷偷请回那三个照顾了她十多年的家仆送她最后一程。
原来是我害云姨丢了性命,原来云姨倾慕的那位将军是爹爹,原来爹爹最爱的人不是娘亲,原来这些年爹爹不愿见我是一直埋怨我令他此生最爱的女子无辜丧身……
我记起来,是十岁那年,我一直不肯面对云姨死去的真相。
有个江湖术士告诉我人的长命锁是生命遁门,你自愿把你的长命锁交给已死之人,这样就可以让她以后在忌日之时还魂回来。
云姨入殓那天是我给了她自己的长命锁,锁住了她的魂,让她每年来寻我。她不能离去,只能每年的初三,一次次入梦告诉我,她不怪我,让我放下心魔,不要执着于过去。
我醒了,披了件单衣走到梳妆镜前坐下,我打开红木漆盒看见长命锁完好地存放在那儿便舒了一口气,又将它小心翼翼地收起来。
铜镜里的我随着年龄的增长出落的愈发动人,竟有几分像梦中叫云兮的女子。我依然不能说话,可这辈子能做爹爹的小情人也甚好,至少能陪在他身边。
我弯了弯嘴角,起身向床边走去……
“醒醒,醒醒,晓妩。”
李晓妩被晃醒,挣扎着站起来,却顿觉使不上力气。
“我这是怎么了?”
“祭祀堂这边阴气极重,你身子虚弱,才让这脏东西有机可趁。”沙曳淡淡地解释道。
郭伏有点气恼,“你上次生病还没好利索,我扶着你。来。”
“让沙兄弟笑话了。”祁宇川也搀起李晓妩。
“没有的事,大家还是多注意点。”
祁宇川觉得沙曳并不像外表那么冷漠无情,这个突发的小事件瞬间让双方拉近距离,建立起些许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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