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失眠的滋味，蔡厚道深有体会。
饿了睡不着，吃饱也睡不着，不饱不饿才能睡好觉。他离开龙溪口，失眠才与思念挂钩。饿时，他会想起娘亲离开戏班后，在江口街头卖唱买牛骨汤给自己喝。饱时，他会想起云儿做猪骨汤给多筒吃自己只能站在一边咽口水。娘亲不准他吃猪肉，说蔡人吃猪奶长大，猪是蔡人的恩人，吃猪肉就是忘本，吃先人的肉。
奇怪的是，他看多筒吃，自己也不饿了。
云儿单独给他做羊骨汤，他明明空着肚子，居然连吃的欲望也没了。多筒笑他听娘亲的鬼话，没有口福。当着云儿的面，他懒得争辩，把头埋得低低的。
云儿私下问他爱吃什么？
他想吃牛骨汤，却不敢说出来。
牛是夜郎国宝，龙溪口人都不吃牛肉。
龙溪口的渡牛老了，都是拉到外地卖。
在夜郎，牛是鬼的化身。牛角是夜郎人祭天的法器。只有懂得祭天的方家才配称牛鬼。
他听方家吹过一回牛角，就把吹牛角的口技学到手，吹得比方家还响亮。
在夜郎，称得上方家的，也只有高寨的女巫师。
他陪且兰王上天宫寨求雨，发现革家人吹牛角比方家吹得还好，那种得天独厚的优越感才收了起来。此前，他对人生的追求，一直力求做加法。
B
他认识革家人后，人生就开始做减法了。
天宫寨像天上遗落的一颗明珠，镶嵌在周边山寨的中心。革家人能守住天宫寨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他始终觉得有点过于神奇。革家人活捉白虎祭天，与种田为生的身分极不搭调，却突显出革家人不容外界轻视的实力。他与周边山寨人斗画眉，得知马帮是天宫寨的娘家，对寨口树立的石豹就有了初步的了解。天宫寨有马帮压阵，江湖人多半会绕道走。
天宫寨最大危机，还是不服管教好斗如画眉的周边山寨人。
周边山寨人懂得炼汞术，使他对周边山寨人多了一分敬意。
他与虎子合伙搞风月场，虎子想利用周边山寨人炼红汞。
他没同意。理由是红汞属于公产，与私产搭边风险太大。
公私关系如男女私情一样，一步走错就会酿成终生苦酒。
他认为娘亲认识多牛就是一个错误的开始，并把龙溪口列为人生错误的落脚点。云儿与多筒的童养媳关系，像把无形大锁把这个错误牢牢扣在一起。
他认识女厨后，这种错位的认知才有了转折点。
面对女厨自然流露的天真，他对错误才有了宽容的心态。
C
樵夫泄露泚水深浅，让楚军吃了大错的苦头，却让联军吃了大胜的甜头。
这是女厨看了垂沙之战，对战况作出的总结。他没想到平时一副乐天派的女厨，对战事的评判会如此精准。戏局中的樵夫分量太小，在垂沙之战中连姓名都没留下。
他想考女厨对战事局部的观察力，问秦军观战是对是错？
女厨说保存实力，让联军得利，半对，袖手旁观，不念联姻情，半错。
这番话看似矛盾，分析得入骨三分。他听丁先生分析过垂沙战局，秦军观望把甜头让给联军，同时也向楚军传达了念旧的假意，并将自身标榜成强者的形象。
他收女厨为徒，也是看中这一点。
厨艺如战场，不管炒什么品位的菜，都得往锅里倒。
在他的眼里，锅是架空菜单的容器，离火候点最近。
D
鱼刺卡脖子，是吃法中常见的一种错误。
他跟多筒学钓鱼，就掌握了鱼刺卡脖子的解刺之法。
面对女厨的纠缠，他又端起师父的架子摆起门子。
世间事，一物降一物，都有破解之法，鱼刺最保险的解法是一位看向的疯先生告诉我的，阴阳坡的分水岭有一种鱼骨刺草，取其根茎洗净，擂烂，取其液汁口服，即可化解任何层次的鱼刺，这下，你能睡着了吧。
女厨笑了，说我能睡着了，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鱼骨刺草告诉我呢？
他说活鸭多，好找，鱼骨刺只有阴阳坡的分水岭才有，稀缺，懂吗？
女厨说我懂了，师父不愧是顾问，知道的东西多，又管用。
他离席久了，担心熊书记打云儿的鬼主意，想回席间陪云儿，说得了，少拍马屁了，我问你，最近风月场的生意怎么样，外地客人多吗？
女厨拍了一下大腿，说年关近了，回家探门的客人多正常，若非我有先见之明，叫虎子哥招了三名厨子炒菜，我的腿跑断了也忙不过来。
虎子比我大，你叫人家哥正常吗？
正常，正常，虎子哥的脸白，看着比你小。
他问师父的脸黑吗？
女厨说不黑，不黑，师父的脸比过去红润了，是发福的好兆头。
他被女厨逗乐了，脸上的笑容映在磨刀石旁的水盆里，像一掌击中水底的刀口，流出一圈圈血色的波纹。他默认女厨的说法，心里却有了一种衰老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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