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美人鱼的叫法在罗湖传开，秋子深埋在心底的爱苗，也被虎匠的诚心点燃了。
她嫁到虎匠家，罗湖的光棍不服气，都说打虎人不地道，抢走了罗湖的美人鱼。虎匠当了新郎官，不想在罗湖树敌，把光棍的牢骚当成耳边风。秋子怀上大奶妹，怕虎匠同房住嗓门大动胎气，回罗湖住过一段日子。罗湖的光棍不死心，见到她又说起风凉话。
罗湖的鲜花插到虎口岭的狗屎上，老天真是瞎了眼。
秋子不想同光棍纠缠不清，说插到狗屎上总比插到猪屎上好。
秋子人长得漂亮，说话像扔刀子，也不怕得罪人。秋子姓罗，是罗国后人，罗家祖上好斗，先被殷高宗征伐，后被周王朝讨伐。她家是罗湖落脚的头户苗人。
姓马的罗湖人是后头搬来的峒人，犁田十分里手。
罗马两姓不通婚，同姓结婚成为罗湖的习俗。不知出于何种目的，罗马两姓都不想让第三个外姓入住罗湖。马姓人爱种田，把罗湖边上的荒滩修成梯田，人口发得快。罗姓人不爱种田，长年打鱼打猎为生，人口发得慢。到了秋子这一代，罗姓人不想跟马姓人争地方，都往外搬了。只有秋子家舍不得这个地方，一直没搬走。秋子跟向日生学过巫术，给顶死人的斗牛催过眠，罗湖的马姓人势力大，也不敢招惹秋子。
她学巫术只是想多条路子过日子，并不想借助巫术的神奇力量来对付人。她退出巫术班，是她催眠的那头斗牛死在斗场上。斗牛的主人想不开，投湖差点死掉。她生下大奶妹，一直住在罗湖的老房里，面壁思过，一心只想忘掉催眠术。
她从老子的《德道经》，悟出生不能却，死不能止的自然规定。她想通生的种种苦处，对斗牛的死法也看开了，认为命中注定的因果，谁也改变不了。她想走出内心的困境，在马姓人不敢涉足的虎口岭种上了野芙蓉和野瓜蒌。她拿野芙蓉花泡茶喝，是雨后的野芙蓉花美艳动人，她想让自己的笑容变得像野芙蓉花一样美，就把野芙蓉花当成茶来泡了。独居的日子，罗湖成了她释放笑容的一面镜子。野瓜蒌子也成了她打发日子的点心。
她同意大奶妹嫁到夜郎，是屠夫嘴巴甜，会哄人，把招不到上门郎的大奶妹说成天上的仙子。在罗湖，女人奶大是克夫的命，谁也不敢娶。
屠夫不信这一套，他说女人奶大奶水足，生孩子不用担心挨饿。她打着虎伞把大奶妹送到娘子河口。屠夫跪在打虎伞上，许下重愿——
丈母娘，你把大奶妹嫁给我，我没打虎的本事，杀一辈子猪，也要把大奶妹当成宝来侍候。
B
屠夫，你打外甥女的脸，就是打罗湖人的脸，你当初带走大奶妹，满口甜言蜜语，打脸的时候，你怎么不心疼啊，外甥女不肯回去，说明你这熊样，不配当老子，你不好好在虎庙反省自己，还好意思厚着脸皮来求我，这个脸我是不会给你的，自己犯的错自己解决。
在罗湖的钓鱼礁上，秋子把屠夫劈头盖脸臭骂了一顿。
她见屠夫低着头，没吭声，心里的那把火更大了。
她没再接着骂，是且兰府征收红米贡秦的书记官来了。
秋子把这把无名火转移到了书记官的头上。
我没田种红米，你们想拍秦国的马屁，自己上虎口岭摘野芙蓉和野瓜蒌。
书记官说，野芙蓉和野瓜蒌不能当饭吃，你们罗家没种红米，就拿方孔脸交供。
秋子说，我家只有圆脸，要就跟我回家取。
在罗湖，人的脸代表钱。罗湖人觉得熟人谈钱伤感情，爱以脸相称，省去钱字。
秋子把书记官带回罗家，叫屠夫打开棺盖，里边堆放着半棺周朝铸的圆脸钱。书记官见到周朝铸的圆脸，脸上的笑容不见了。秦国另铸孔钱，是想让贡国从根子上摆脱周朝的统治地位。但这种事只能在小贡国进行，不能摆到中原大国的桌面上。钱是人的脸，也是人的命根子，秦王想取代周朝统一中原，就得从钱上下功夫。路人皆知，谁掌握了铸钱的市场，谁就掌握了国家的命脉。书记官叫熊宝，是秦国长驻罗湖的外交官。
熊宝说且兰入秦的官道小，马车用不上，周朝的圆脸无孔，路上不便携带，上头要求我们，只收有孔的圆脸。秋子说我家只有实心圆脸，你们想交差自己上虎口岭找向院长打孔，向家的铁匠铺，有熔铸圆脸打孔的模具，你们爱打圆孔就打圆孔，爱打方孔就打方孔。
熊宝见秋子态度冷淡，心里有点不痛快，说回炉打孔费时，听说你家养有一匹种马，能不能租给我们专驮供银呢？秋子说我家的种马只租给罗湖人，从不往外头租，你们想租马自己上夜郎的赛马场去租，那里的马种多，长年外租，你们不要打我家种马的主意。
夜郎贡楚，不贡秦，我们去夜郎借马没熟人带路会不会引起误会啊？
不会，不会，我是夜郎人，赛马场的跑道经过我家门口，我可以带你们去。
屠夫见秋子与公差打嘴仗，连茶都不泡一筒，怕引出其它麻烦，连忙赔着笑脸出面打起圆场。他想借公差上夜郎租马的机会，把大奶妹和女儿一起带回去。
秋子见屠夫插嘴讨好公差，知道女婿想借租马的这股官风回夜郎。她生平最看不起拍马屁的跟屁虫，想一巴掌把屠夫打回原形，又怕马姓人笑罗家门风不正。
她养种马的目的不为挣钱，而是想借种马高贵的血统杀杀罗湖马姓人的贫嘴。这匹种马是燕山马戏团的纯血马，路过虎口岭被眼镜王蛇咬了一口，她用头发捆住马腿，及时找到向日生才保住血马的性命。她同情弱者，救血马只是出于一种本能。马戏团的罗团长，见她爱马如命，就把这匹血马当作见面礼送给了她。临走时，罗团长说罗湖是人间仙境，非常适合血马生长。她想让血马的种子，在罗湖生根发芽，就把血马当成种马养了起来。
血马脚程快，罗湖的马姓人想借马种。
她就开出天价，让马姓人知难而退。
她借血马的高贵压住马姓人圈养的土马，可罗家后继无人的窘境，还是山一般压迫着她的神经。马姓人背后随便吐口痰，她都会恶心半天。
她把马棚修到钓鱼礁上，是那里背风，下半夜露水重，对种马的胃口。
几年下来，她爱马爱到骨子里，已经学会种马站着睡觉的窍门。
这种平衡术与巫术催眠的原理，有着非常相似的地方。
只要心里抛开杂念，双手自胸前平伸，双腿左右分开略宽于肩，半蹲姿势如骑马一般，重心可像打入地面的木桩处于平衡的状态。
她想和种马分享这种意外的收获，就把这个类似马步的站法命名为站马桩。
钓鱼礁上的木桩，原本是罗姓家门钓鱼的坐桩。
罗姓家门搬走后，她怕马姓人占用这个地方，就把种马吊在上头。
时日一长，坐桩的叫法也就变成了马桩。
她爱干净，对种马的要求也高。日头把马桩晒成一个圆点时，她就会给种马洗澡。马姓人说她爱上马，忘了虎匠。她一个人住惯了，也懒得解释。
她觉得人跟种马一样，都有追求高质量的配偶，不能像野猫野狗一样，到了发情期就乱配一通。她承认日常生活中，自己是把种马当成了生命中的一部分。她跟虎匠分开住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一跟种马分开住，她就会觉得自己的心里少了点什么。
这种感觉如同颐老院取名为红心，让她觉得就像自身的一部分，常去串门，心里才有踏实感。她去红心颐老院看望无人赡养的老人，曾对向日生说起这种微妙的感受。
向日生说她把感情从人身上转移到马身上，是她用巫术给种马催过眠，用嘴吸出种马腿的蛇毒。秋子放走眼镜王蛇，在罗湖赢得一个响亮的外号叫金口毒舌。
这外号叫得响亮，是不少马姓人用嘴吸蛇毒，烂掉嘴巴死掉了。
向日生说吸蛇毒者，得有副好口牙，无破损，无龋齿，方可吸蛇毒。吸蛇毒时要马上吐掉，及时用醋漱口，不能把残余的毒液吞进喉腔。
在罗湖，秋子吸蛇毒的名声，比种马的名头还响。
这股风，现在已经吹遍了且兰与夜郎。
秋子不喜欢这个名头，是眼镜王蛇的藏身地曝光后，连捕蛇为生的中原人也跑到了罗湖。大家都想借种马的名头，把虎口岭的眼镜王蛇捉光，捞笔横财。
眼镜王蛇，不同于一般的眼镜蛇。它是毒蛇中最大的蛇，所占的山头，其它蛇都不敢来争地盘。她担心中原来捕捉眼镜王蛇的人多了，眼镜王蛇会绝种。
眼镜王蛇是滇地越境蛇，捉一条就会少一条。
C
罗湖位于且兰与夜郎的交界处。
秦国书记官熊宝把贡站设在罗湖西岸娘子河口，为了推行秦国称霸中原的长远政策，把中原通用的贡站更名为贡秦站。他相中罗湖，并非这里山环水抱，风景独特。
而是罗湖位于娘子河源头，从水路可直接进入夜郎城。
秦国只要拿下夜郎城，等于在楚国腹部插了一把尖刀。
熊宝带的随从都是捕蛇高手。他在罗湖吃了一回眼镜王蛇的回锅汤，脸上数年不消的粉刺消除后，就对夜郎的这把尖刀产生了强烈的占有欲。
娘子河是夜郎通往中原的黄金水道。
夜郎对娘子河把管得很严，沿途大小码头，都安排有排行的人手把关。不光要有熟人引路，还要会说峒苗话。熊宝说惯中原话，学峒苗话学不来，一直在寻找进入夜郎的借口。
屠夫肯带路，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一场凭空降临的温疟，却打乱了熊宝的如意算盘。
红心颐老院的老人一会喊冷一会喊热，把向日生原本就有点秃顶的头发掉了一大圈。掉发是他多日熬夜研究温疟，精力支透导致阴阳失调形成的。
他来虎匠家要虎骨，怕虎匠笑自己老了，干脆拿剃刀对着脸盆里的影子剃了一个光头。
向日生后悔剃这个光头，是虎匠的虎骨被书记官熊宝先一步预定了。
他要虎匠分点虎骨给红心颐老院，可虎匠没同意，说虎骨熊书记要了，不能改口。
向日生说虎骨还在你手里，你分点给我，熊书记不会知道的，我按他的预订价开你双倍圆脸。虎匠说向院长，虎骨不能分给你，不是圆脸的问题，是我答应了人家，不能食言。
向日生见虎匠态度坚决，想到颐老院的老人还等着虎骨做药引救命，心里急了。
他用手摘下帽子，摸着光溜溜的光头对虎匠说，我向某做事，从不求人，也耻于求人，可是，颐老院的老人得了温疟，没虎骨做药引，老人都会丢掉性命，我厚着老脸来求你，你就不能通融一下？
虎匠从炉膛里提起热气腾腾的茶罐，往向日生的茶筒里倒了半筒野芙蓉茶，陪着笑脸说，向院长言重了，这事我真改不了口，虎骨是秦国要的贡品，你要分虎骨，去求熊书记。
向日生拿不到虎骨，无心喝茶。他正想起身离开猎棚，去娘子河口的贡秦站找熊书记要虎骨，两名红衣少年同骑一匹白马出现在猎棚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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