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云儿恢复知觉，时间已经过去三天。她发现自己睡在牛圈里，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她睁大眼睛，看清牛夫坐在牛圈外，叼着竹筒大口大口地抽旱烟，慌乱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云儿想弄清是怎么回事，可一动脑子，头就疼得要裂开似的。
牛夫，我是不是梦游，睡错了地方？
可能是吧，你三天不吃东西了，一定很饿了，我喂你点牛奶。
三天？你说我睡了三天？云儿想起身，身上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牛夫缓缓吐出一口烟圈，说是啊，你有口福，邮亭头口牛奶被你吃着了。
我不是牛，不吃牛奶，牛奶留给牛崽吃。云儿闻到牛奶味，饥饿感倍增。她在斗牛场上一腿终结斗牛王的角斗史，就停练劈腿功不吃牛食了。牛圈里的稻草味使她马上意识到身陷困境绝不是做梦。她后悔自己弃练劈腿功，连自保的能力也丧夫了。
她想拖延时间，套出被困的实情，说我闻不惯烟味。
牛夫扔掉烟头，起身把热好的半筒牛奶递到云儿的嘴边，说天大地大，没有肚子大，你马上要嫁人了，多吃牛奶怀的孩子聪明。
嫁人？白马王子是谁？云儿有心里准备，还是深感惊慌。
牛夫说，不是白马王子，是狗熊。
云儿缓过神，装起糊涂，说我不嫁狗熊，要嫁就嫁给英雄。
牛夫说，这由不得你，狗熊看上你，你就认命吧。
狗熊不是人，我饿死也不嫁。
云儿不肯吃牛奶，把头转向一边。牛夫捧着奶筒，扑通一声，跪在云儿跟前，说狗熊杀人不眨眼，你不吃牛奶，他会杀了我的。
云儿说他杀你，关老子屁事。
牛夫说我不能死，我老娘还指望我养老呢。
云儿回过头，盯着牛夫的脸看了一会，说看不出，你长着一脸奴才相，还蛮有孝心的，这筒牛奶我可以吃，你不想死，先告诉我邮亭发生了什么事。
牛夫说三天前，多筒王子带你来邮亭，着了狗熊的道儿。
多筒王子是谁？他着狗熊的道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云儿觉得多筒的名字有点耳熟，可就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
她盯着牛夫的黑脸，想问狗熊是谁，又怕牛夫笑自己胆小。
在夜郎，狗熊是坏蛋的化名，没固定对象，坏人可对号入座。
牛夫投靠狗熊，心里有愧，不敢与云儿对视。
他见云儿忘了多筒，只好耐着性子解释，多筒是夜郎王子，你是王子的童养媳，你们运气不好，落到狗熊手里，只能认命。
云儿不信，说我是多筒王子的童养媳，狗熊还敢动我。
牛夫被云儿的话戳中痛点，扬起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说这个狗熊不是夜郎的狗熊，他是中原的狗熊，多筒王子落到这个狗熊的手里，眼下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云儿想不起多筒的样子，还相信牛夫的话，是她代表王府上门慰问贫困老人，记得牛夫家里有个瞎眼老娘。她想恢复体力，摆脱眼前的困境，违心地配合牛夫喝了一口牛奶。
镇江是龙溪口的大户。她在向家长大，从来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
她不记得多筒王子，是狗熊用忘情水给她洗过脑。
她不知其中的变故，想不通自己处处为人着想，为何还遭人算计。她心里的悲愤与绝望像打乱的麻线绞成一团，好像世道人心都操纵在坏蛋的手里。
面对命运的不公，她全凭不服输的那股任性极力稳住自己的情绪。
B
云儿喝牛奶时，一个清瘦的身影出现在牛圈外。
牛夫刚回过头，就被来人一掌击倒在地。
风先生，你下手这么重，万一出了人命，牛夫的老娘谁管饭啊？
你呀，死到临头，还关心别人，牛夫的老娘早死了，你不想死，就给老子闭嘴。
云儿认出风先生，头疼的感觉消失了。多筒的过去，又神奇地回到她的脑子里。
她心里觉得很奇怪，却又说不清怪在哪里。她拜风先生为师，是镇远投河那年，有头白虎蹿入多家，也是风先生一掌击毙白虎救了她。
她问风先生是什么功夫？
风先生说是开山掌。
她没学这门功夫，是风先生的开山掌要长年练气插沙子。
她不想吃苦头，还把手弄出老茧。
在她的心里，风先生是夜郎最牛的男人，连吃人的老虎都不放在眼里。如果风先生也怕狗熊，那说明这个狗熊比老虎还可怕。这段记忆，她一直不愿向人提起。可疯先生却把白虎说成她的化身。她对这事保持沉默，是想让时间化解一切。
镇江娘娘去世前，对多牛提过童养媳的事，说她到了嫁人的年龄，能不能先把名份定下来。多牛说筒子还小，要学的东西多，等筒子过了十五岁，再考虑终身大事。
这件事她是无意中听到的，心里一直沉浸在新娘子的幻想中。
在多筒十五岁那年，疯先生又把白虎的事拿出来胡吹。
她一夜急白眉头，想否认白虎的身分，也没人相信了。
风先生说她得了相思病，劝她断了当童养媳的念头。她不甘心，说种田有丘数，这辈子除了多筒，不想再嫁人。风先生见她一片痴心，茶饭不思，几天瘦成皮包骨头，为她指出一条明路，说相思不是病，白眉要人命，白眉只有吃相思米可以变黑。
她见风先生说话的表情很严肃，不像哄自己开心，问哪里有相思米。
风先生说相思米非凡间米，在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她问天堂在什么地方？
风先生说天堂是神仙下凡住的地方。
她说我不是神仙，找不到天堂的路，你说了等于没说。
风先生说疯先生是半仙，只有他只道天堂的路。
她犯难了，白眉是疯先生造成的，要她去求疯先生指路，她丢不起这个脸。
她思考很久，要风先生代她问路。
风先生说问路是修行，你想达到某种目的，要有诚意，自己能干的事，不要假手他人。
她说疯先生拿白虎坑我，分明想坏我的名声，我求他无异与虎谋皮，自取其辱。
风先生说你求他，正好借他的手扒掉虎皮。
C
云儿想去天堂的时候，疯先生从镇江阁跳入娘子河。
面对洁白如雪的白眉，她的心里像结了一层冰，从头到脚凉透了。白眉前，她对自己的黑眉充满自信。在夜郎的闺蜜中，只有她的蛾眉黑得象鹊豆。镇江说她是鹊桥的化身，还把七夕当成她的生日。云儿的闺名，是风先生帮取的。疯先生说风先生不懂五行，取名抢活不地道。风先生说云儿是弃婴，出生时辰不明，取名不违天意即可。
疯先生说你少拿天意糊弄老子，捡人的古峒长得像把伞，以云为名无定数，老子担心她长大了，忘了自己的根。风先生说云儿带雨，有伞撑腰，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
疯先生不同意，说云字得加草头，雨从天上落下来，不会伤及立根之土。
风先生说古峒土层薄，云加草头吸肥，不如加水旁加点流量。
不行，云为水路，再加水旁，古峒闹灾荒，吃亏的还是娘子河的下游人。
改名没改出结果，云儿的叫法叫开了。
疯先生不满意，怕云儿五行不合，会给古峒人带来天灾，就把古峒人住的地方叫成伞寨。他希望伞字合天意，能保一方水土。
可是，镇江跳河那年，古峒还是下起暴雨。古峒人赖以生存的土地，还是被滑坡的泥石流塞断溪流，围成百里堰湖。镇江立碑时，堰湖疏通了，古峒路口有两棵红杉联成一体。路边有两个对立的马头石，被疯先生刻上上马墩，下马岩的金文。
疯先生看向前，担任过贡楚马队的小队长。他带马队去古峒，是夜郎贡楚的黑米，只有古峒有。这次古峒遇上百年不遇的天灾，风先生带着马队走遍伞寨，热情的古峒人都黑着脸，说家里断炊多日，无米可贡。
疯先生收不到贡米，不敢回夜郎城交差。当时，夜郎尚未立国，只是以夜郎部落的名义贡楚。疯先生在联体红杉下把带出来的干粮分给古峒人，一颗心却沉到了谷底。立冬是夜郎部落贡楚的时间点，过时不交等于毁约。楚国一旦出兵攻打夜郎，太平的日子就算走到头了。他不想坐以待毙，决定带马队的人上山打猎，搞点野味交差。
伞寨后山，有古峒人在采摘一种球状的紫果充饥。疯先生觉得有点口渴，也想伸手摘颗吃。三个古峒人围过来，不准他摘来吃。他说你们能摘来吃，为何老子不能摘来吃？
头上戴草帽的古峒人说，你不是古峒人，不能摘来吃。
疯先生往地上一坐，说你们帮老子摘，老子想吃。
队长，我们也想吃。马队的人把三个古峒人围住。
眼看，双方要打起来。云儿连忙拦在双方的中间，说我是古峒人，可以摘来吃吗？
头上戴草帽的古峒人扫了她一眼，说，你能叫出果子的名字，可以吃。
我不知道果子叫什么名字，但我是古峒出生的。
你当我们是傻子啊，古峒人都知道果子的名字，你不知道说明你不是古峒人。
三位大哥，我真是古峒人，你们要相信我。
你能叫雷公吼三声，我们准相信你。
云儿见他们不相信自己，觉得很丢脸。她想学雷吼三声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晴空响起三声闷雷，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她听到雷声，心里好像出了一口闷气，对拦住去路的三个古峒人说雷公吼了三声，我可以摘果子吃了吗？
三个古峒人用峒话嘀咕了一下，说你可以吃，他们不能吃。
疯先生说我们是一路人，为什么不能吃？
一路人？什么叫一路人。头上戴草帽的古峒人拍了一下毛茸茸的胸膛，说你能把雨叫下来，老子认你们是一路人。疯先生两眼上翻，说你们交不起贡米，规矩还蛮多的，这果子我们不能吃，你们也别吃，老子看这果子紫红的，蛮像仙女抛绣球，拿去顶贡米，楚王肯定乐颠。头上戴草帽的古峒人一把扯住疯先生的手，说你能猜中果名，说明你跟古峒有缘，楚王好色，路人皆知，你不能拿仙女抛绣球去招惹楚王。
仙女抛绣球是鬼戏粉丝现场互动交流的定情物。
有不少鬼戏迷牵手成功，假戏真唱吸粉量极强。
疯先生学看向，是负责抛绣球的仙女嫁给屠夫难产死了。他把伞寨后山的双峰看成仙女的化身。古峒人叫他半仙，他觉得代表天意为民看向是种荣耀。
风先生叫他半仙，他觉得风先生拿民意戏弄自己是种羞辱。
仙女是且兰人，生前最爱跟风先生同台搭戏。
仙女嫁给伞寨屠夫，是风先生喝醉酒说女人奶大守空房，伤了仙女的心。
风先生把伞寨后山的双峰说成天堂的仙境，纯属信口开河，一心想当神仙伴侣的屠夫偏偏信了。屠夫把仙女安葬在双峰，不到半年，又从且兰娶回一个大奶妹。
风先生说大奶妹的鬼戏唱得差火，五官长得比仙女漂亮。
疯先生嘴里不承认，可心里还是默认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在夜郎，鬼戏唱得最好的，是云儿。
仙女抛绣球被云儿成功改编成正角。
抛绣球的仙女不戴面具，五官俊俏，得天独厚的大乳房是压台的标志。
这一点，疯先生和风先生的观点，雷同得惊人。但云儿扮演的角色，全是配角，从未上过鬼戏的排行榜。风先生一直希望云儿代演仙女抛绣球的角色，云儿总说自己长得丑，不想演正角，怕丢脸。疯先生不觉得云儿丑，只担心云儿演正角，会招蜂引蝶。
仙女的角色走红不少人，可这些女主角嫁人后归宿都不太理想。
疯先生处处刁难云儿，实际是想换个方式保护云儿。
云儿白眉的事，疯先生佯装不知情，其实心里比风先生还着急。
天堂是风水学的一个梦。
这个梦是否存在，疯先生跟所有看向人一样，都不得而知。
他借屠夫的嘴，把相思米治白眉的传说传到风先生的耳里，只是想给云儿的未来制造一个希望。云儿来找他问天堂的路，他只有选择死，才能让这个梦的真实性继续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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