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
在秋子的记忆里，马鲎与金龟长得像，又不全像。
唯一记住的地方，是马鲎的外壳软，有鱼的手感，金龟的外壳硬得像石头。儿时，她的食指被金龟咬过，对金龟头怀有深深的后怕感。她在罗湖，从来不吃马鲎头。
这种敬头的习惯，她在天宫寨就形成了心里感应。
她听娘亲摆过金龟的门子。
老寨主拿金龟下酒，只有清菊婶敢搬板凳同桌争吃金龟头。
清菊婶与且兰王相好的勇气，似乎也是吃了金龟头的结果。
老寨主喝醉酒，却背着娘亲告诫她，你清菊婶吃金龟头吃坏脑子，长有不听话的反骨。
她问反骨长什么地方？
老寨主说脑后。
直到娘亲过世，她也没看出清菊婶脑后的反骨。她一直把老寨主的醉话当成鬼话，并把虎匠在罗湖钓的马鲎当成年货往天宫寨送。老寨主走后，天宫寨没有人钓到过金龟。
她知道清菊婶爱吃金龟头，就拿马鲎去充数。
清菊婶怀上思楠，她还把功劳算到马鲎头上。
清菊婶难产，她比娘亲哭得还伤心。
娘亲怀二胎，落入虎口。她对二胎已经失去信心。
B
秋子以晚辈的身分参加过且兰府的祭琴会。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体验。祭琴的时间，有时定在中秋前夕，有时定在重阳。她问且兰王，为什么不固定一个时间？且兰王说中秋前夕是清菊的难产日，也是思楠的出生日，阴气重，祭琴时间移到重阳，阳气旺点。有回中秋，她前夕来串门，给思楠准备了一个大红包。思楠不肯收，说中秋前夕是个苦难日，自己欠娘亲一条命。这让她觉得很伤感又很感动。
且兰王说，红包大不压身，你想送压岁钱，重阳可以送。
思楠昏睡七月，她来探望过无数回。第五个月的时候，思楠给她托了一个怪梦，说鬼节是娘亲解脱的苦日，我不想在鬼节苏醒，走娘亲的老路，做个难产鬼，你到老寨主坟头插四朵菊花，我想熬到重阳苏醒，做顺产仙。梦境太离奇，她不敢拿思楠的生命当儿戏，还是把梦话当成人话去做了。不过，她只在老寨主的坟头插了两朵菊花，有两朵换成芙蓉花。
重阳成为思楠梦游的重生日，梦境的真实性却陷入阴阳历的争论中。
C
在天宫寨，有人爱挑阴历过生日，有人爱挑阳历过生日。
只有罗湖马姓人，过了阳历的生日，阴历生日还照样过。
马姓人不肯上秦地吃兵粮。卫先生说他们贪生怕死，有不少马姓人才到贡秦站报了备战兵种名。备战兵种可免交一半公粮，有危害到且兰的大战才会上战场。
卫先生的话语权，让秋子觉得很有面子。
但卫先生讲真话的胆量，又让她深感担心。卫先生爱谈论天下战事。她怕卫先生信口开河惯了，在重要的立场讲错话，会有灭顶之灾。画眉疫情期间，她叫卫先生帮看年羊，就是变相减少卫先生的发言权。卫先生讲孔子遗书，还没火的时候，她就觉得遗书是摧毁名利与权力的火坑，人生活在名利权的圈子里，不谈名利权连做人都无从谈起。
关键是掌握话语权与分配权的高层如何把名利权转化为社会底层进步的动力。
平心而论，孔子遗书是留给孔门弟子的告诫书。遗书所讲的东西都是社会存在的问题。在遗书中，孔子只是结合自身遭遇，对掌权者提出问题，并未给出解决问题的办法。
卫先生学问深，对天下的走向未必就看得准。
庄蹻在江口操练水兵。卫先生夸下海口，说楚军会从夜郎的娘子河入侵且兰，结果楚军只是摆了个迷雾阵，又收兵回盘龙城了。虽说兵不厌诈，楚军退兵还可卷土重来，但误判敌情的罪名可大可小。若遇上目光短浅的头儿，恐怕连验证话语权的机会都没有。
思楠的生日，从中秋前夕移到重阳，不按阴阳历。
看似个人行为，与外界无任何关系。但思楠贵为公主的身分，生日的变动却牵扯着无数下层人的心弦。她觉得这种变动跟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没啥区别。
作为天宫寨的娘家人，她对且兰王的安排是怀有成见的。
且兰王把中秋前夕与重阳定为祭琴日，对爱妻情深似海。
她纵有满腹牢骚，又不得不闭上了批判且兰王的八卦嘴。
D
雪儿染坊挂牌前，种马圈周边还是一片空地。大嘴一到晚上，睡得鼾声如雷。空荡荡的夜晚，在秋子的记忆中过得比想象漫长。虎匠偶尔来串门，也是钓几对马鲎回奶虎园给上夜班的老员工架火锅。唯一让她感到兴奋的东西，居然是大毛在对岸编唱的山歌。
愁啊愁，愁坏伴儿心上秋。
光棍愁，一心要走天宫路，
伴儿愁，怕愁能装满罗湖，
光棍愁，伴儿下台还不熟。
这首山歌，大毛娶雪儿前经常唱，雪儿走后也唱过一阵子。少年时，他觉得秋子漂亮，山戨是唱给秋子听的。秋子背着大奶妹去天宫寨卖豆腐，他想挣钱买零食哄大奶妹，也挑着空箩跑到天宫寨收红米拿到龙溪口卖。龙溪口人吃惯白米黑米，开始没人愿掏钱买他的红米。他把红米煮成粥送给龙溪口人吃，龙溪口人吃合胃口后，红米比白米有嚼劲的口碑才传开了。在龙溪口，他卖红米是独家生意，卖价很快超过白米，但始终卖不过夜郎定为贡粮的黑米。
屠夫是吃红米粥的头号客人，也是买红米的头号客户。
大毛跟屠夫买了几回猪血，龙溪口周边的底子也摸清了。龙溪口人爱吃软食，红米比白米硬，生意很难做大。屠夫说龙溪口下游开野味店的燕人爱吃粗食，大毛觉得机会来了，马上把卖剩的红米做成红米豆浆，当成见面礼送给燕人。燕人对红米豆浆赞不绝口，向大毛打听红米的产地。大毛怕燕人绕过自己，去天宫寨收米，就把红米说成天堂的仙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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