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被推开,偌大的苏家宅院一股似乎是荒废许久的陈腐气息传来,前院生的全是杂草,很长时间都没有人打理过的样子。方月禾站在大门一侧,示意陈进去。他还是在犹豫,此刻陈正缅不得不直面自己,直面心中的负罪感,他这才发现自己其实比以为的更加懦弱。
“老爷子一直在等你,他知道你会来。”似乎是在催促陈正缅下定决心,方月禾道。
年轻的时候,苏家的当代族长苏万堂是管理局特聘的讲师,也是青年训练营的陈和其他同级生的老师。
“老师他怎么会知道我要来。”
“他没说是你,我也只是知道,来自‘他们’的某个人会到苏家来,他有什么话要对老爷子说。”
叹气,然后陈正缅低下头:“老师总是无所不知。”
“进去吧。”
园林样式的装潢是也是苏万堂的手笔,土木工程和园林设计双重学位的苏万堂是墓城战争纪念广场的十余位设计师中的一位。那个时代在苏阮林开创的格局之下诞生的第一代国家联盟的顶尖人才,而今,蜗居在这里,一个大而空洞的宅院深处,已经太久没有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中。
院子深处,一扇又一扇宅门深锁的地方。
苏家的祠堂,供奉着苏氏五代人的两层阁楼。方月禾点燃烛台,交给陈正缅。
“就在里面,你自己进去吧。”
“嫂子,你不......”
“他只说要见你一个人。”
“.......”
祠堂中的光线极暗,唯一的光源是陈手中的烛台。
陈摸索着往前,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个人的身影。
一个头发和胡子全白,腰身却意外挺拔的老人,一根手杖撑在地上仰角看着眼前摆放着排位的灵台。尽管是一片漆黑,他的眼神确实是在注视着什么,陈走到他的身侧,将烛台放下。看到了这个状态的苏万堂,然后忽然想起纪念堂中苏阮林的塑像,动作神态几乎分毫不差,苏家人代代相传的长相也昭示着苏万堂苏氏后人的身份。
“老师......”
而这幅几乎是翻版的苏阮林的样子,更是让陈不安。
“没有想到是你啊,正缅。我早就想过,很快管理局的人就会因为我和我们苏家仍然还活跃在这个世界上失去耐心,也会有人因为我这样的人还活着而失去耐心。只是没有想到会那么快,孟星繁让你来宣布对我和苏家的判决吗?他还真是恶趣味,曾经的学生来审判他的老师吗?”
“不是这样的,老师........”
“不是?那你......”
陈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道自己的话能否让面前的人信服。如果是面对对管理局一无所知的方月禾,他还能用含糊和闪烁其词掩饰自己。面前的人,他曾几何时的老师,管理局曾经的建设者之一,这个时代最富有智慧的人之一。在这个能够一眼把他望穿的人面前,任何的掩饰和含糊都是没有意义的。
“我知道,我瞒不住您。近来,学生总是会梦到您的两个儿子,我同窗的两个朋友,文寅和文正。想到他们我又想到您,对于一个无处祭奠的人来说,我想见见他们的家人,我的老师,也就是您。我有很多话想对您说,有很多的问题想要问您,我想不通很多的事情,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我在做错误的事情,可我不知道我该怎么纠正。”
陈本来以为他在这个时候出现,以几乎是等同于站在与苏家敌对的角度上说这样的话,会激怒苏万堂。
“你还在用对错来判别事情啊,孩子。”但是,苏万堂的表象却像是回到了那个他还是管理局讲师的日子,一个面对孩子的时候会用深沉但是柔和的声音说话的,他叫陈孩子。这两个字勾的陈想哭“我们所做的事情,管理局所做的事情,无论过去或现在哪怕未来,不是简单的用对错就能概括的。我从不评价对错,我也不认为对错对我们来讲有什么意义。你也不需要觉得自己错了,苏家和现在的管理局只是理念不一样,无非是苏家在理念的斗争中输掉了一切,我输掉了两个儿子,但是对于苏家的先人建立的管理局来说,也算不上是什么不是吗?”
苏阮林死后,管理局孟派的改革一刻都没有停下,所有人都天真的以为孟星繁至少不会对同僚下手,所有人所以为,这只是一场派系斗争,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孟星繁会对身居局长之位的苏阮林会被谋害,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孟星繁会屠杀管理局中曾经苏阮林的追随者。
没有想到和以为不会,也曾经是陈正缅还有很多像他一样的中立派用来安慰自己的借口。
“我孙子和孙女还好吗?苏唯从出生开始,我都还没有见过他呢。”
“......”陈不说话。
他心里觉得自己已经尽力在帮助身陷囹圄的苏唯,但是显然,他的作为还不足以让他心安理得的说出苏唯和苏繁落的近况。
但是就像他想的那样,是的,苏万堂一眼就能看穿他。
“我明白了.......”
“对不起老师,我能做的事情很有限,但我也本能做的更好。”
“孩子,你能做什么,现在的管理局,连我都做不了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不该是这样,管理局也好我也好,应该做出改变。”
“改变?从苏阮林到孟星繁,它已经做出改变,也已经偏离我们最初为他设定的路线。它本该捍卫苏阮林以命相搏换来的和平,却将黑色世代迫害至此。”
苏万堂的话,其实是在提醒陈正缅:
“我知道,我看到了。有的时候,我甚至就站在加害者的一边。”
“加害者.....其实加害者没什么不好,加害者向来能够保全自己。”
“我......不想在继续一无所成,也不想一味旁观了老师。我想........我想帮帮苏唯和苏繁落,为我的错误画上一个句号。”
“你真的那么想?陈正缅。”
天光的透入代表着有人将祠堂的大门打开,且又是陈熟识的人声,不由得勾他去看。
只是一回头,看到那个靠在祠堂的门框上,满脸都是戏谑的人时,陈几乎没有跌坐在地上。整个人一怔往后退出数步,被苏万堂撑住肩膀。
“苏....苏文寅......”
苏文寅依靠在祠堂的门框上,双手抱在胸前,看着陈的眼睛微微眯起:
“你多少有点叶公好龙,我还以为你很想见我,老陈。”
苏文寅的头盔被高射步枪击碎,整个人被子弹的作用力拍在墙上浑身是血的样子,陈死都不会忘。他那个时候当然也没有勇气掀开苏文寅的头盔去看里面的状况,只是他笃定面前这个再一次出现的人绝对是死了。
“大哥,我们这么吓他不太好吧?”看到陈脸色煞白,半晌无话可说。苏文寅以为是自己的出现给他过大的刺激,仰着头问显然是他身后的某人。
从大哥这个称谓上来看,陈觉得自己大概还会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
苏文正果然紧接着苏文寅出现了,他朝苏文寅肩上一掌,意思是让他站直:
“宗祠门前,站没站相。”
比起陈亲眼目睹他死去的时候,苏文正整个人似乎都换了风格,本就稳重沉闷的人,苏文正留了长发,胡子也短粗的留着,整个人沧桑的都有些变形,可是陈还是认出了他。反复确认面前的人就是死在自己眼前的苏家两兄弟。
“不可能,你们已经死了,我亲眼看见的。”
“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们做的工作向来是无法做到眼见为实的,看来你还是没有学会要怀疑自己的眼睛。陈正缅。”苏文正面对陈的讶异,显得相当的平静。就好像陈的惊讶本身就很可笑。
“那就是说,那天你没死?”陈只好相信现在自己看到的,尽管思绪混乱他还是强迫自己冷静。
“死了,不过不是你认为的那种意味的死亡,在孟星繁眼中确定是死了。死人在管理局的监视下活动总是方便些,不能说我们是刻意为之,只能说我们猜到了孟星繁想做什么。”
“可是,你们流的血总不能作假吧?你们被送进焚化炉的尸体总不能作假吧?我.......”说着,陈的眼前又全是那天发生的事情。
在身后支撑陈正缅的苏万堂终于开口说了两兄弟出现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看到的生死是我们编织出来的,至于方法?那不重要,或者说对于你来说并不重要,我只是在想,孩子,看到他们还活着,你的愧疚还成立吗?你想要弥补错误的想法还支撑的住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吗?”
“苏家一直在酝酿一个计划,一个比孟星繁背叛苏阮林的计划更加精密,也更加致命的计划。对孟星繁,我们可不会留下太多的像现在这样让你惊讶的机会。”苏文寅补充道。
“而在这个计划中,死人的作用比活人更大,我们甚至要感谢你这个亲眼见证我们‘死亡’的局外人,因为你的见证,我们才得以在暗中活动。因为你的见证,孟星繁才会认为现在的苏家早已全无实力。我们才能在他看不到地方为他准备一步杀招。”显然苏文正的话已然向陈正缅摊牌。
“这一切都是您设计的局是吗,老师?”
陈看向身后苏万堂的眼神中忽然充满恐惧。
“我的儿媳,孙子孙女,还有苏家分家的多少孩子还在孟星繁的浮空岛上受苦,在我设计的监狱中暗无天日的生活。苏家三代人的鞠躬尽瘁换来的是背叛和苦痛,苏家人向来报复心切。无关派别和理念不同,孟星繁要对他的所作所为付诸代价。”
苏万堂是个狠在心中的人,孟星繁也许阴毒狠辣,但是苏家的这位族长从来都是一个有能力且一旦认定绝不收手的人。
“我的时间不多了,如你所见,比起孟星繁。我已经老了,也许我甚至无法活到我的计划成功的那一天,但我所做的一切是个巨大的阳谋,一个所有人都能看见但是绝对无法破解的阳谋。而所有的阴谋都将在阳谋之下无处遁形,被无声破解。这个阳谋到现在为止还缺一个要素,一个在现在的管理局内部有一定的地位,而且不完全站在孟派一边的人。你是我的学生,也是我故友的儿子,正缅,我能想到的只有你。”
“还有多少人知道他们两兄弟还活着?”
“不多,但是你是其中之一。”
“所以方月禾也在骗我?”
“欺骗只是一瞬,我说过,这是阳谋。”
“为什么是我?”陈许久才问出他一直都想知道的问题。
“因为在这个无法断定对错又充满着斗争的漩涡中,良心总是很难得,你并不缺乏良心。至少还藏着那么一丝的善良,善良能让你的眼睛看到我们想让你看到的东西,在这一堆的烂事之中找到一丝正确。”
陈越发的觉得,面前苏文正无论是说话方式还是所说内容,都开始接近身后深不可测的苏万堂。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当时孟星繁下达命令,无论如何要杀死苏文正,假以时日他会变成另一个苏万堂,一个仅仅是活着就让管理局无法撼动且定然是时刻提防的恐怖存在。而现在,陈正缅就站在这超出常人的两子一父之间。
苏万堂是绝对的决策者,苏文寅是决策的指挥者,苏文正是强悍的执行者。
三个人加在一起,足以撼动管理局植根于鲜血中的阴影之树。
“你们想让我做什么?”
陈心里明白,这不是他能拒绝的,他已经看到了孟星繁不愿意看到的东四,已然无法抽身。
“苏家历代,都会诞生一个基因序列无限接近于苏家初代族长苏尔德·乌兰血脉的孩子,被命名为苏唯,唯一的唯。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血脉,也因为他的身份是一道保险,一道苏尔德·乌兰先生预料到管理局终有一天会偏离正轨,将一切修正的保险。”苏万堂顿了顿“我们并不希望你做什么,我们只是希望你看着我们所做的一切,然后决定未来,要不要站在我们这一边,或者说,愿不愿意站在苏唯这一边。”
“........”
总有一天,苏家会展开对管理局的报复,且这样的报复必然是足以颠覆一切的。
厌恶斗争而逃避的陈正缅,无可避免的再一次陷入斗争漩涡的最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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