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瓶葡萄酒下肚，墨亭展现出了惊人的酒量。本该微醺的他此刻清醒无比。易歆这边还能坐怀不乱，全要归功于茶水。
易歆夸赞道：“真是千杯不醉。”
“谬赞了。保持清醒，只不过是我认为很重要的一点。”墨亭长叹，晃了晃高脚杯中的醇香佳酿，“口齿生香，苦后有甘，层次分明。”
易歆恍了神，凝视着因为水分子结构呈圆形且在重力下会往低处涌动的非静止红酒液体，双手叠放在一起。
“我还没问过你。”过了一阵，她好奇地说，“你是怎么发现我的年龄的？”
“你一开始的掩饰，”墨亭浅笑，“简直太明显了。你这声音一出口，谁听不出来是个小妹妹啊。”
易歆的脸宛若浮云般掠过一丝霞红，又转瞬不见。她笑了笑，又恢复了平日的沉静，“也是，如此粗糙的演技和漏洞百出的借口，还妄想着蒙混过关。当时一时任性，赴宴只为自我证明。真是抱歉。”
墨亭说：“也就骗骗郑钦吧，反正他一直没发现。”
两人不禁都笑了出声。
“还说学的心理学呢，行家一问，一秒可就露馅了。”畅快地笑了笑之后，易歆感觉自己沉闷压抑的情绪奇迹般地轻快了些。
墨亭说：“不过，我还真没从你这段说辞找到这么破绽。”
“是吗？”
墨亭点了点头：“除了声音和长相无法掩盖作假，其他的部分你都掩饰得很好。逻辑思维和随机应变能力自然是无可挑剔，甚至连关键的就业细节也搪塞的天衣无缝。你有当间谍的潜质。”
易歆被他的幽默逗得哑然失笑，抬起手指默默地在餐盘上画着圈。
墨亭说：“话说，我当时还真的在想……”
“嗯？”
“你是怎么做到实际年龄这么年轻的，和展现出来的面貌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是毫不相似。说实话……我很羡慕这一点。”
易歆的眼眸间转瞬划过一丝哀戚。她淡然地笑了笑，手磨挲着玻璃杯的圈口：“是吗？这究竟该被羡慕，还是该被鄙夷唾弃？”
墨亭哑口无言。他微微张了张口，还是选择了沉默。
他们你言我语的交谈了一阵，时不时陷入寂静。每当空气突然凝固，对话唯一的活动变成不自然地注视着对方的双眸又局促地转移视线之时，气氛就会顿时焦灼不安，像是暴烈的太阳正在炙烤着皲裂的大地，荒草在一道道裂缝中夹缝茂生。和郑晟的时候，极少出现这种情况——即使出现时的感受也是平稳沉静的，如同沐浴着细碎星光滑翔，惬意地呼吸着羽翼下的徐徐凉风。这个时候，易歆知道，自己该战术性地中止谈话了。她清楚明白，作为局外人的墨亭是给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的。但她仍叫他出来，除了消磨时间外，只是单纯想听听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而已。
如果要让易歆决选，在同龄人和年长者中，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她经常自我质疑自己是否是个异类；她同同龄人共度时光只不过是为了填补社交生活和学业的空缺，否则生活中就会像个异类。如果可以，她更愿意和比自己年长的人共处，全然不惧代沟。她从小参加饭局就喜欢听大人沟通，议论国家时事，就算参与不进去也孜孜不倦地听着，觉得要比玩具有趣百倍。她并不是和同龄人格格不入，她也有符合当代新潮的喜好，她也会运用一些时髦的词汇；她有她的天真，她有她的娇气烂漫。只是，她身上始终笼罩缭绕着一种反常脱俗的烟火气，像清晨花草上凝结的那一层薄薄的露珠，让她与成年人相处的时候反而更自然了些。和那些其他弄性尚气，幼稚无知的学生相比，她总有一种难以相融的疲惫感。在颇为阴暗和阴郁的家庭内，她超脱出自己年龄的标杆提前成熟了，无论是在心理还是自理能力方面。速度之快，甚至达到了一种病态，超脱常规的地步。不过她享受于这份与众不同，从不自怨自艾，甚至能够怡然自得。她拥抱着生活，她适应，释然着人生所有的劫难和变数。她内心的小帆一直同狂风暴雨无畏的抵抗斗争着，并在一次次席卷冲刷后，壮大稳固着。
“心情好点了吗？”墨亭的语气甚至可以用漫不经心来形容，如若不是熟悉他的交流方式，易歆大概会被冒犯到。
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淡淡地笑了笑：“多谢关心。本来就不赖。”
“那……你打算放手吗？”
墨亭提出了本晚最关键的一个问题，也是易歆始终没有表态的心结。墨亭目前也只是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不清楚易歆的真实倾向。但他清楚，易歆刚刚的笑容隐有悲凉之色。她正在进行一场残酷的自我挣扎，而任何一方获胜都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
易歆微微抿动了一下嘴唇，像是含羞草的叶子轻轻拢了拢。她重而缓地长吁了一口气，混沌了几天的大脑此刻终于变得如水晶般冰冷清晰。
“安身守命。既然命运要我走到这一步，那我和他的缘分如何，且都听上帝的安排好了。其实我是无神论者，却这么说。”她笑了笑。
“没想到，你竟然还是个宿命式论者。”
“不是，”易歆再次浅笑，声音如铃铛般清脆悦耳，“并不是愿意做命运随波逐流的努力，而是不想继续走无畏的弯路，花费不必要的时间精力去思考挣扎了。我还有我需要做的事，能改变未来命运的事呢。”
如果缘分真的把两个人安排在了一起，那么无需刻意，他们也将会走到最后。一切靠人把握机会的前提，也建立在正确对象的基础上。
这是根深蒂固与易歆心中的价值观。这样是她觉得不需要因为他人而更改的信条。如果郑晟真的与她缘分未尽，世界是个圆；无需刻意挽留，他兜兜转转后自然会回到她的身边，只是时间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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