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易歆感觉自己暴露在了一团冷空气中，被冷冽的风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环绕包围。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将她白嫩的脸刮的生疼。她不能说现在的状态属于酩酊大醉；她还保持着不错的意识和思维状态，只是基本上丧失了行动能力。一切发生的太快，神志不清的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得一只胳膊搭上了墨亭的肩，被对方硬生生拖出了酒吧。这样做是对的——墨亭不能冒险把她一个人留在酒吧宿醉然后另寻援助。她的手机和挎包不知所踪，她此刻只能祈祷墨亭带她离开的时候拿在了手里。从耳边渐渐隐匿淡去的纷扰和音乐声来看，墨亭应该付过了账单，否则会是一阵骚乱和营业员愤怒惊惶的叫嚷声了。风不知什么时候吹散了云，让玩了许久捉迷藏的月亮终于无处可藏。月明星稀，易歆只能听见一阵阵窸窣不平的石头晃动声——那是属于他们沉重又紊乱的脚步摩擦翘起板砖路的声音。
墨亭咬牙切齿地支撑着易歆前行，此时再清冷美丽的月光都不能缓解他内心的焦躁与崩溃。此时大部分重量完全依靠于自己身上的姑娘并不清楚他的故事，以及今晚这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窘境的因果。因为要辅助易歆行走，他行进的步调被迫降，宛若龟速。他们离开像是有了五分钟的时间，碧庭轩还在视线范围可及处。在这样下去，恐怕花费半小时都走不了几百米路。
有一句谚语说过，上帝在给你关上一扇门时，往往打开了一扇窗。所幸——不幸之中的万幸，旅馆就在离碧庭轩步行距离不到十分钟的地方。因此，墨亭并没有大费周折联系郑晟来想办法折腾着把易歆弄回旅馆，引人耳目和误会性颇强还不算……他选择一个人承担下了这份仅限今晚的负担，将这场啼笑皆非的误会画上句号。好在，并没有人把他误认为心怀不轨的坏人企图对他进行阻拦。
尽管寒风刺骨，墨亭感觉脊背还是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黏连在衣服上腻得发冷。他的脸因为愤慨和劳累而涨得通红。当旅馆大堂出现在视线中时，他如释重负的程度不亚于一个在外受了委屈的孩子在家向父母大哭一场。在看到郑晟的瞬间，墨亭顿觉情感蓦地波动加剧，血脉喷张的激愤感直冲脑门，感官已然不能单纯用言语形容。他将易歆在一旁的沙发上放下，冲郑晟着破口大骂：
“你怎么回事？我一个小时前打你电话怎么一直不接？自己玩失踪让我陪着演戏？”
郑晟连忙赶过去查看易歆，发现只是微醺后稍稍放下了心。他继而惊骇又诧异地说：“我手机没有电了。我不是就让你带易歆去鸳鸯桥附近转转吗，何来演戏一说？”
“你说呢？”墨亭连珠炮般似地说，“生日前夕找这种烂借口失陪把人塞给我，有点眼力见的都能看出来是什么目的。结果人呢？人是在鸳鸯桥还是碧庭轩里候着呢？”
“我没……”郑晟无辜地说，“我没说过要在这两个地方准备惊喜啊——况且你们去碧庭轩做什么？”
“郑钦说的啊。”
“他说的所谓行程你也信？你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他向来都是东一套西一套，主意飘忽不定的。”
墨亭无奈地用手捶了捶自己的脑门，费解地说：“那请问，你过去的这两个小时在干什么？”
“吃饭啊。”
墨亭几秒钟内被噎到似的无言以对。
“吃饭？”他的牙关被咬得嘎嘣响，“好啊，你一点都没错……是我错了，”他埋怨地瞪着郑晟，“我还以为，某人现在这个时间玩消失，是为了给易歆准备什么惊喜呢。原来是我多虑了——不，应该原谅我太过理想主义了，设想的太过美好，太过于理所当然。”
郑晟叹了口气：“我不是故意要薄待或者冷落易歆，一点也没有。事实上，你的猜测是正确的。我的确给她准备了一份独一无二的生日惊喜，我甚至觉得鲜有比这个礼物更好、更胜一筹的创意了。”
墨亭冷哼：“那在哪儿呢？是鸳鸯桥的冷风，还是碧庭轩的绿萝？”
“只可惜，在今晚十二点，不在今晚十点。加上，我需要的是一个神志清醒的寿星，不是半醉的。”郑晟幽怨地望着钟叹气，又瞥了一眼易歆，将双手交叠于胸口。
“它最好能是一个绝佳的礼物。”墨亭责备地说，内心火烧火燎的烦郁平静下了不少。他淡淡地望了眼易歆，又将目光移回郑晟，“祝你成功——也祝你幸福。”
“谢谢。”郑晟平淡地说，语调夹杂了些哀愁，“也祝你以后幸福。”
墨亭低沉着脸问：“郑钦呢？”
“回房间歇息了。你明天再去见他吧。”
墨亭深深地吸了口气，攥紧的拳头似乎有些发抖：“不好意思，刚刚没控制住自己，情绪有些过激了。希望你理解，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不止易歆——你知道我一度也对你有多么失望吗。”
郑晟扬起了眉。他并没有掩饰对于这个话题的兴趣，但还是关切地抚了抚沉睡中易歆的额头，确认她没有发烧或有别的身体异样。他看向陷入沉默的墨亭，无声地等待着他的陈词。
“怎么？”见对方许久没有继续，郑晟鼓励着墨亭。
墨亭微微叹着气，将手埋进掌心：“还是算了吧。”他嗫嚅着摇头，无可避免地被卷入了一场重温过去的痛苦回忆，“和你没有关系。”
见对方不说，郑晟也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对方的话语细细品味咀嚼试图从中寻找出个中道理。我们无需知道墨亭的童年经历了什么，以及促使他如此过激反应的原因。我们只需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拥有不幸童年的，在阴暗的角落吮吸着眼泪的奶水独自成长拼搏在荆棘密布中亲手铺出一条人生道路的人数不胜数。这些人永远不会再轻易提起或是回忆此类悲惨阴郁的过往，只因那样无非是对他们再度的巨大折磨。他们在回忆和逃避中选择了后者，将过去深埋心底，渴求彻头彻尾地忘记。
可惜，阴霾始终是一张永恒的大网，一个锁定了目标的导弹。它就像是偏要破坏甜美梦乡的梦魇，无论怎么跳进水缸都洗不净的墨汁。这些童年时期的深刻记忆和经历会长久地停留驻守，幻化为一个亲密的挚友跟随折磨你。无论你怎么惶恐，无论你深夜时如何捂紧头颅遏制如同鬼魅般索饶于脑际的回忆，触景生情时眼眸下意识流露的哀戚之情、哪怕只有一瞬——这些反复而威力无穷的困扰永不退色。就像是一个拙劣的普通话使用者——只消细细盘问沟通一番，竭力掩饰的浓厚外乡口音便会暴露殆尽。
语言会撒谎，但视线不会。经过不难的观察，郑晟大致明白了墨亭不愿追忆和解释的原因。他用力地攥了攥对方的手掌，短暂地传达了有力的安慰。很多时候郑晟幻想有这些相同经历的人也许能聚在一起彼此惺惺相惜痛诉衷肠，但事实往往不同于想象。就连他和易歆都极少交流那些不堪的过往，只能依仗感同身受体会对方经历过的酸涩和解释一些反常的行为。感同身受永不能成为帮助排出毒瘤的药剂，也许默默的陪伴和支持才是。
郑晟向墨亭无声地点头道了个晚安，后者正有些举措不定地坐在椅子上叹气。墨亭托着半张脸紧紧地闭着眼，像是要靠着眼皮把一切喧嚣和劳累都拒之门外。郑晟受他的感染随即也叹了口气后，将依靠于沙发上暂时不省人事的易歆打横抱了起来，朝电梯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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